柳湘莲笑道:“我还能说什么?难道你能从此改了从前?”
薛蟠一愣,柳湘莲以为他是犹豫,叹口气道:“蟠儿。”
他多久未唤薛蟠的名字,听的薛蟠都忍不住软了力气。柳湘莲捉住薛蟠的手,将手从脖子上摘下,紧紧握在手心:“我心悦你,我认了。但是又能如何?”
他顿了顿,继续道:“当日我曾得高人指点,得一谶语,若与你再纠缠下去,便是邪念纠结,如草生根,必定伤肢折股,唯空门僧道可解。当日我不明白,如今我却明白了。”
薛蟠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柳湘莲更紧紧握住他的手:“如今这个局面,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悔可若叫我用这样的东西来博你的同情和愧疚,我又不愿。我柳湘莲何等傲骨,若是因为这样才能叫你对我于心有愧,才能留住你一时片刻,倒不如趁早分手了事,何必彼此纠缠不休?”
柳湘莲眼眶通红,声音亦激动起来,紧紧捉着薛蟠手腕,在他腕上掐着青紫指痕,恨道:“我不愿再做你可有可无的后路,也不愿再见你娶妻生子,幸福美满。”
薛蟠起先双眼通红,满面怒容,渐渐地倒卸了力气,静静看着柳湘莲赤红双眼,又慢慢地沉了脸色,最后听得柳湘莲那句话,勃然大怒,反挣出湘莲束缚,反将柳湘莲压倒在马车里面,按着柳湘莲双手怒道:“事到如今,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等薄情寡义的小人,分明已经非你不可,却还能想着娶妻生子,与别的女人白首到老?”
柳湘莲亦怒道:“难道不是吗?”
他恨恨咬牙:“即便今日你说的是真心话,真心想与我好,岂知他日是不是又改了?薛蟠,你从不是什么从一而终之人,前有香菱后有夏氏,我又要如何信你?”
薛蟠亦大怒,偏偏柳湘莲说的有理,他竟一时无法反驳,于是忿道:“从前我不明白,难道今后我还不能明白?姓柳的,我从不知道你是这等小心眼的人,香菱早叫我娘收了认作干女儿了,那夏金桂也早趁我落狱与我和离,我身边再无一个女人,你若真这样吃醋,就该对我死缠烂打,严防死守我再去盯上别的女人才是,怎能这样轻易舍了我去?”
柳湘莲道:“我能缠你多久?我能守你多久?你迟早是要舍我的,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就此一拍两散算了!”
薛蟠掉下泪来:“那你为何又要这样救我!”
他的泪顺势落在柳湘莲唇上,倒将柳湘莲满腔的怒气一下封住。柳湘莲哪见过薛蟠如此哭泣模样,一时竟忘了回答,只怔怔看着薛蟠落泪。薛蟠噙泪看着湘莲:“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一会儿绝情绝义要与我两不相欠,一会儿又情深意重舍出身家性命救我。柳湘莲,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叫我与你好聚好散,偏偏是你纠缠不休,叫我对你心有愧疚,又叫我对你旧情难忘,我的心全住着你一人,又有什么心思再去与别的女子成亲生子?”
薛蟠垂头,将额头抵在柳湘莲肩上,泣道:“薄情寡义的是你,生死相依的是你,你占尽了一切先机,叫我做了这个恶人,到头来还要倒打一把,说我始乱终弃,不仁不义。是,我薛蟠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未想过从一而终,可你柳湘莲难道就是什么好人?”
柳湘莲感到肩头湿意,沉默以对,不再与薛蟠顶嘴,只将掌心轻拍薛蟠后背,好似安慰。薛蟠俯在湘莲身上啜泣:“如今我什么都没了,家里败了,钱也散了,还有一个老母和两个妹妹要养,即便你叫我去成亲,也没有哪个女子肯嫁我这样的人了。事到如今,你还说要与我分手的狠话,柳湘莲,你到底有没有心?”
薛蟠此言半真半假,但凡世间男子,只要心里肯,焉有娶不到妻的人?偏偏柳湘莲听着薛蟠这番假话,心里头便软了些许。他握住薛蟠的手,轻声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薛蟠红着眼等他,他问:“若叫你从此随我浪迹天涯,再不去找别人,你肯不肯?”
谁料薛蟠竟狠狠咬了一口柳湘莲肩膀,牙印深可见血。湘莲吃痛,薛蟠恨道:“我自然不愿意!”
未等湘莲失望,薛蟠道:“随你浪迹天涯,我的母亲和妹妹,还有你那个姑妈,难道也跟着我们一起去?还是都一起舍了一了百了?”
他按着柳湘莲肩膀:“世上那有成了家还要浪迹天涯的人?又不是戏文里行走江湖为生的大侠,你既许了我,就该随我在家呆着安身立业,一同赡养长辈,为我妹妹挣个好前程才是!”
柳湘莲定定看向薛蟠,突然明白了薛蟠的意思。他又喜又疑,一时不敢相信:“你是……允了?”
薛蟠恨恨看着湘莲:“若是后半句话……”
他突然住了口,看着湘莲,笑了。
“不错,大爷我应了。”
“小柳儿,今后我只有你了,你若敢始乱终弃,你薛大爷必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薛蟠与柳湘莲欢好一场,车里翻云覆雨一通,险些都将马车颠散。末了两人一身湿汗黏在一起,湘莲替薛蟠抚起耳边鬓发,道:“你这样过来,伯母可知道?”
薛蟠听出湘莲意思,踢了他一脚,哼一声:“你当我母亲跟你一样藏奸险诈?”
又道:“早在你送了那几百两银子时,我母亲便不再介怀你我的关系了。”
薛蟠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催促:“差点忘了,这次出来接你,是要带你回家给母亲瞧瞧。妈妈说要当面谢你。”
湘莲愣住:“伯母要见我?”
薛蟠盯着他,突然红了脸,道:“你我都已经定了终身,难道你还不肯去见我的家人?”
想他薛大公子一生风流纵情,哪里会有这等小女子的扭捏情态,一时又羞又恼,忍不住手指戳在湘莲心口:“还愣着干什么?快收拾起来去驾车——随我回家!”
虽然一番波折,好在并未有什么差错,两人到底还是顺顺利利回了家里。
如今薛家冷清,搬到了一间旧宅住着,虽然小了些,却也洁净,虽然家中当铺尽被没收,打点薛蟠一事上下又费了不少银钱,如今家里几算一贫如洗,唯当日薛姨妈嫁来的几分嫁妆傍身,薛姨妈便出些随身金宝腾换,置来一些银钱好供养全家几口生计。
马车驶到薛家门口时是香菱来开的门,香菱见薛蟠和一年轻俊美男子在一块儿,立刻认出柳湘莲来,笑着说:“妈妈在家等了哥哥许久,方才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
柳湘莲虽听薛蟠说香菱已被收为义女一事,可仍是半信半疑,如今见香菱口口声声妈妈哥哥的,心下才信了此事。又见香菱往屋里头喊:“妈妈,哥哥回来了。”
屋里的薛姨妈听见了香菱声音,叫宝钗扶着一同出来,见到薛蟠和湘莲携手入内,柳湘莲一见到薛姨妈,下意识要与薛蟠避嫌,松开了薛蟠的手。薛姨妈却好似没有看见,一下握住二人双手,眼含热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宝钗忙递了帕子替薛姨妈拭泪:“头先哥哥不在的时候,妈妈哭了多少泪来,大夫才说不能哭了,怎么如今见到了二位哥哥,又开始哭了呢。”
又盈盈笑说:“哥哥这番可真叫我们全家上下操心透了,待会吃饭可要和二哥哥一同跟妈妈敬个酒赔罪才好。”
柳湘莲一时不解宝钗的“二哥哥”
从何而来,却听薛蟠笑嘻嘻道:“酒自然是要敬的,妈妈还是别哭了,大家一块进去说说话,别叫站在风口里,一群人一起吹风受冻,可不好了。”
薛姨妈擦泪道:“是呢,我竟忘了这个。快,快请柳相公一起进去。”
竟紧紧抓着湘莲的手与他一起进门。
如今薛家里头冷清下来,除了两个从小伺候的丫头,那些婆子小厮尽数皆打发走了,因而家里的酒菜也不比从前奢华,只一壶热酒,豆腐、面筋、青菜几盘,再一碗鲜鱼和一碗腊肉便罢。香菱伺候着布菜,薛蟠便道:“如今你已是我妹妹,不再是家里的丫头了,这些活我们自己来罢,只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就是了。”
香菱惶恐不安,连忙拒绝。薛姨妈笑道:“你哥哥说的极是,我既认了你做女儿,那有再将你当丫头使的道理,你便和宝钗坐在一块吧。”
宝钗亦笑:“姐姐快坐吧,如今家里不比从前,还守着那些虚礼作甚么?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吃顿便饭,才是最好呢。”
香菱听得心里暖暖,半推半就坐在了宝钗身边。薛姨妈又道:“你们也不必伺候了,去吃饭吧,我们一家子自己说些话。”
两个小丫头便也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