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骜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臣也立过战功,臣这官职,乃积军功所得。可是臣人秦以来穷途潦倒,若非公子华之恩,臣早已……”
芈月不再理他,却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问道:“朕且问你们,你们从军,为了什么?”
她不待众人回答,已经将手一挥,大声道:“你们沙场浴血,卧冰尝雪,千里奔波,赴汤蹈火,不仅仅是为的保家卫国,效忠君王,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让自己在沙场上挣来的功劳,能够荫及家人;为了让自己能够建功立业,人前显贵,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就有些骚乱,却在司马错严厉的目光下,渐渐又平息了下来。芈月直视众将,问道:“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你们身负了大秦的荣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众将士齐声应道:“是。”
芈月站在高台上疾呼:“我大秦军队曾经被称为虎狼之师,令列国闻风丧胆。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国列兵函谷关下,可我们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别人勒索,任由别人猖狂,这是为什么?我们的虎狼之师呢,我们的三军将士呢,都去哪儿了?”
那为首的军官表情便有些触动,本是高昂的头,不觉低下了。芈月大声问道:“大秦的将士,曾经是大秦的荣光,如今却变成了大秦的耻辱,为什么?因为当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们的将士,不曾迎敌为国而战,却在自相残杀!”
广场中虽然有数千人,此时却鸦雀无声,只有芈月的声音在上空回响:“我们的将士,在沙场上是英雄,可是为什么在自己的国家中,却成了权贵的奴才,受着秦王的诰封,却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们当然会说,因为他们对你们有恩。他们有何恩于你们?出生人死的是你们,可封赏之权却掌握在他们手中。所以你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却只能依附于权贵,出生人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场挣来的功劳和赏赐,只能向他们效忠,等他们赏赐。为什么?因为权贵们在上挟制君王的权力,在下啃噬你们的血肉。他们为什么这么嚣张?就因为你们自愿成为他们的鹰犬,为他们助威,才使得他们的权势强大,逼迫君王,甚至于敢谋逆为乱。所以奖励军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斗成风,国战难行!”
众人都骚动起来,交头接耳,此时司马错已经顾不得弹压,他心中也有一股郁气沉积多年,在芈月的话语下,竟也似热血沸腾,只差一点“好”
字就要脱口而出。芈月一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将士们当中去,每一个人看到她均不由的低下头。芈月看着他们,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经约定,只有有军功才可受爵,无军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荣华。可如今呢,这些实现了吗?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站在了权贵的那边。那些权贵自己已经失去了对君王的忠诚,却要求你们的忠诚,这不可笑吗?你们的忠诚不献给能够为你们提供法治公平、军功荣耀的君王,却献与那些对你们随心所欲,只能赏给你们残渣的权贵,这不可笑吗?”
她在军中缓缓走过,翻身上马疾驰至最高处,拔剑疾呼:“众将士,我承诺你们,从今以后,你们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够得到酬劳,任何人触犯秦法都将受到惩处。这将是你们的时代,不再是权贵的时代!今天,我在秦国推行这样的法律,他日,我会让天下都推行这样的法律。你们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够收获多少荣耀!”
芈月举剑指着站台下的一个个将士,道:“你们可以为公士,为上造,为簪枭,为不更,为大夫,为官大夫,为公大夫,为公乘,为五大夫,为左庶长,为右庶长,为左更,为中更,为右更,为少上造,为大上造,为驷车庶长,为大庶长,为关内侯,甚至为彻侯,食邑万户!你们敢不敢去争取,你们想不想做到,你们能不能站得起来?”
众将士高呼道:“我们敢!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赢稷亦兴奋得满脸通红,也举着拳头大声疾呼:“我们能,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司马错虽然没有跟着高呼,但神情激动,眼眶中都隐隐有了泪花。整个广场随后响起高呼声:“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军官,本已经低下了头,此刻听着芈月的话只觉得血脉喷张,目光紧随芈月而移动,禁不住也跟着叫了起来:“太后!太后!”
蒙骜的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间回想起自己在军中拼杀的岁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华所赏识时的感恩和无奈,而今日,芈月的话,却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声,伏地重重磕头,叫道:“太后,臣蒙骜有罪,请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军官也受他感染,亦争着叫道:“臣有罪,请太后治罪!”
芈月转向蒙骜等人,点头道:“你有罪,但你是个勇士,我现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内乱,去沙场上将功折罪。做得到吗?”
蒙骜大叫一声:“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里疾等臣子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只听到满场的欢呼之声了。众人怔在当地,目瞪口呆。季君乱三军的呐喊,不仅群臣听到了,咸阳城许多人亦是听到了。甘茂虽然在朝堂上一怒而走,但他却比任何人都关注朝政的变化。下午的这一场三军之呼,他也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夜已经深了,甘茂怔怔地呆坐在书房里,耳边似还隐隐传来下午咸阳殿前军士的高呼声。“唉,强者无敌,强者无畏。我、我输了吗?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大势已去,他如今在咸阳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他低估了这个女人,低估了她的强辨,也低估了她的决心,甚至低估了她的气量心胸、手段计谋。早知道……早知道,或许自已应陔向她称臣?不,这不是甘茂的为人。他周游列国,他困顿成阳,他投效芈姝母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于朝堂,以天下为棋盘,与诸侯决高下,建不世功业,留百世英名。他差一点就触碰到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荡忽发奇想,要亲自举鼎,他就可以触碰到这一切了。辅助秦王、兵发三晋、策马洛邑、震慑周王、夺九鼎以号令诸侯,这-切都在他的意志下运转了,可是就这么一朝之间,一切化为泡影。他悔,悔自己没有早回成阳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为后宫女人翻不出花样。他打算回来再扶立公子壮,一切还依旧如武王荡在世时一样,新王继续倚重他,用他的国策。结果在他一路扶灵回咸阳之后,却发现咸阳出现了两个王位继承人,而另一个还在娘肚子里。他回咸阳当日,还未入宫见惠后,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后心痛武王荡之死要迁怒于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犹豫反复,错过最好时机,结果诸公子作乱,整个秦国顿时成一盘散沙。他便有倾世之才,也是回天乏术了。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无力回天的事,让一个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与芈月作对,因为在这个女人的手底下,将不会再有他甘茂掌控国事的余地了。樗里疾这个人,是甘为副贰的,当初他跟着秦惠文王时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亲,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以秦国利益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个要当国士的人。如果没有这个舞台,他就要创造这个舞台,如果这个舞台不让他上来,他就会拆了这个舞台。太阳渐渐西斜.门外照进来的日影越来越长,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终于下定了决心,坐下来开始整理案头的文件,一些收拾起来,但更多的竹筒帛书则被他扔到青铜鼎中烧掉。收拾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暗下来很久了,他走出房门,叫道:“备车。”
侍从忙上前问道:“国相欲往何处?”
甘茂拳头紧握,下了决定,道:“去樗里子府上。”
侍从一怔:“如今这个时候……”
甘茂闭了闭眼,道:“我料定这时候,樗里疾一定还没睡。”
果然樗里疾还未休息。他今日亲见芈月训话三军,心神震荡,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后,才定下心来处理案卷上的政务,这时候公文未完,自然还在书房,听说甘茂求见,倒有些诧异,沉吟片刻道:“请。”
甘茂匆匆下车,在老仆的引导下走进樗里疾府后院。他之前与樗里疾往来,只在前厅,如今进了后院,倒有些诧异。举目看去,后院十分简陋,只有土墙边种着花,一条石径通向后面三间木屋,连回廊玄关也没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竞不知道这位秦国王叔、当朝权臣,私底下居然过得如此简朴清净。老仆进去回报之后,便请他人见。他顿了顿,随老仆走进樗里疾的书房,却见樗里疾伏案看着竹简,几案上、席上堆的竹简如山一样高。那老仆禀道:“公子,甘相来了。”
他跟着樗里疾久了,多年来都是照着旧时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