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再厌烦他,也会装出一份样子应付,虽然那应付在他看来是极敷衍拙劣的,可毕竟是存了一分心思的。
如今,连那一分心思都找寻不见了。
梁潇想不通,既然已倦懒到这份儿上,为什么还要折腾着出门?她当真有心思再看这滚滚红尘的风貌吗?
没有,姜姮当然没有。
她早就对这尘世厌恶透顶,她甚至想过死,不止一次,可就是有一丝不甘心在牵引着她,推着她继续活。
她犯了什么罪?竟要过这样的日子,还要在无望痛苦里潦草结束生命。这不该是话本中大奸大恶之人该有的下场吗?
她奸吗?她恶吗?
她都不,那她凭什么?
她想再试最后一回,看看拼尽全力能不能从梁潇手中逃脱,若能,她定要好好活,若不能,她就拉着梁潇一起死。
多么简单的抉择,这么多年,她好像就差了一层点拨。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马车驶过朱雀街,又拐过几道巷衢,踏着蹄子慢悠悠停下。
姜姮率先撩开帘子出来,将帷帽素纱翻上去,环顾四周,问:“这是哪里?”
梁潇沉默着跟她出来,仔细观察她,见她虽然一副迫不及待兴盎然的模样,但那几分生气都是浮在表面的,她的眼睛冰冷空洞,半点鲜活之气都没有。
她根本不在意这里是哪。
梁潇却不说破,只含笑执起她的手,也装作极具兴致的样子,道:“这里是阳陵苑跑马场。”
淳化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耽于美色荒废朝政,崔皇后和梁潇为了步步侵蚀皇权,商量出来个好办法,撺掇淳化帝拨巨资修建阳陵苑。
依山傍水的歇山顶重檐宫殿,廊桥流水,花树葳蕤,在西南边还辟出一大片校场,专门蓄养从大宛买来的名骏。
淳化帝常年流连于此,荒废政事,大权逐渐旁落,梁潇得以趁势而起,说起来这座别苑功不可没。
梁潇边拉着姜姮走,边向她说这别苑的来历,待说完了,两人也沿着蓄马的草厩走完一圈。
别苑内侍十分殷勤地过来揖礼:“殿下的马单独养在御园里,奴们日夜小心伺候,近来尚监给小主子打了一副马蹄铁,雕鞍亦是换过的,殿下要骑吗?”
梁潇点了点头。
几个内侍小跑向御马园。
梁潇偏头冲姜姮微笑:“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喜欢骑马的,一会儿想不想骑一骑?”
姜姮已经把帷帽戴好,隔素纱看出去,黛山云影皆变得模糊暗淡,她兴致缺缺,却强逼自己打起精神:“好。”
内侍牵来马,彤红似血的高头奇骏,额间一点雪白,崭锃亮的辔头和鞧带。
梁潇将姜姮抱上马背,自己拉着缰绳慢慢走。
马背上视野开阔,清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泥土与青草馨香,衣袂飘飘,头顶无垠湛蓝的天,甚是惬意。
姜姮已经七年没有骑过马,纵然曾经骑射俱佳,如今却有些怵,她紧扯着缰绳,扯出一手黏腻的汗。
“姮姮,不要怕,有我在。”
梁潇甚至都没回头看她,就知道她在怕。
姜姮没接话,默默由他牵着马绕了半圈跑马场,才道:“有些热,我想摘下帷帽。”
梁潇皱眉,甚是不快,强按捺下去,逼自己冷静考量了一番,说:“摘下来吧。”
姜姮飞快解开丝带,生怕他反悔。
没有了这层纱的隔档,精致愈加清晰明媚,夏风也更缠绵柔软,姜姮伏在马背上迎阳光闭眼。
忽而,传来疾踏的马蹄声和女子嬉笑声。
她睁开眼,见一翠衣女子骑马朝他们过来,女子身量纤巧,穿藕丝琵琶衿袍子,窄袖宽裙,梳得惊鹄髻随颠簸而略微松散。
走到近前,才现她身后还跟了个男子,也骑马。
姜姮起初只觉得他们面熟,听内侍恭恭敬敬唤那男子“崔学士”
,才想起这两人是曾在崔太后寝殿见过的崔元熙和崔兰若。
两双马蹄踏尘而至,在他们面前停下。
姜姮看见梁潇执缰的手紧绷,指骨凸起,显然是对这场偶遇感到不悦。
崔元熙头戴皂纱折上巾,依旧一副儒雅文人气质,含笑款款上前,躬身为揖:“今日天气晴朗,兰若闹着要出来骑马,我便带她过来了……”
他目光落到姜姮的脸上,略微失神,滞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重和梁潇说话:“我让舍人备了些茶点,不知殿下可赏光?”
梁潇显然是不想与他应酬,正要回绝,崔兰若坐在马上笑吟吟道:“我听闻王妃出身武将世家,必然擅长鞍马,不如我们比试一二。”
姜姮僵硬地看向梁潇。
崔兰若嘟起嘴:“怎么这一点点小事还要殿下点头啊?”
崔元熙拍了拍崔兰若的爱骑,笑说:“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学会骑马没几天就敢跟靖穆王妃比,她当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闺门中无人可比的。”
说完,他凝目看向姜姮。
不比那一日宫中刻意浓妆污面,今天她薄施脂粉,妆容莹透淡妙,便将容色都显了出来。瓷白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肤质,五官绝美,云鬓高挽,皎洁若月光,将高贵清雅浸润到骨子里,这么安静坐着,带一点木讷茫然,轻而易举便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