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冷月辉与晦暗烛火交相映照间,榉木攒海棠花凉榻上的年轻女子,动也不动地坐着,好似一尊泥塑。
只有指间的银针,寒芒闪耀,划过寂夜,落于刺绣竹箍中的浅碧色丝帕上。
丝帕上纹就茶靡,她一针针绣着,星星点点,一朵又一朵,描绘出一片茶蘼若雪。
恰如同她的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单调而乏味,又似这寂夜,宁静而祥和。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命,不也都跟她一般?
夜渐深,也愈安静。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几乎就在同时,侯在院里的丫鬟玉儿唤了声“郎君”
,又听玉儿咋咋呼呼地嚷嚷什么“大郎有小媳妇了!”
小媳妇?!
她皱眉,抬起头这当儿,正好瞧见儿子的身影自窗口一晃而过。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已卸去那身连帽黑斗篷的李适,身着月白轻罗袍,头戴同色逍遥巾,龙章凤姿,款款而入。
虽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由于自小习武,个头甚至较比他年长些的皇子还要高大,胸有书万卷,眉宇间自然而然流露睿智、儒雅之气。
“阿娘,”
李适跨进门,走到如意圆桌前,斟了盅热茶,给母亲沈氏笑吟吟地奉上。
沈氏接过茶盅,没有喝,将茶盅搁到一边,蹙眉问:“笤郎,什么小媳妇?”
小雪儿候在门外,正扒着门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朝里面探看。
听到母亲的问话,李适那双俊逸好看的眼眸望向雪儿,示意她进来,眼底蓄满鼓励。
雪儿深深吸了口气,敛住心神,按照李适先前的教导,低眉垂目地走入,“噗通”
跪倒在沈氏跟前。
伏于地上行跪拜礼后,适哥哥口中善良又温柔的母亲并未吩咐她起身,雪儿于是仍旧跪着,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出来的空气惊扰了贵人。
这可是她人生道路上的紧要关口。
跨过去,崭新的世界,幸福的未来,隐约可见的富贵就在眼前。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
,从此长伴于皇子李适身边,只要王府这株大树安在,她这一世将平安喜乐、衣食无忧。
她几乎不敢去想诸多如果不的问题,如果夫人不愿意收留她,从此流落街头,年纪幼小、没有家人依靠的她,恐怕连一日都活不下去。
惶惶间,只听适哥哥跟母亲介绍,“雪儿身世可怜,老家闹饥荒,家里人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就只剩她一个了。我遇见她时,正有几个街混子欺负她,儿子实在看不过,就把她带回来了。”
按照适哥哥的预先安排,并且在她当时想来,可怜巴巴的哭诉,察言观色,一旦夫人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同情,便见机拽住她的裙角,“夫人、夫人”
甜甜叫几声,事情大半就成了。
可这世上许多事情,想想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很难。
尤其在此刻,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已从夫人居高临下睥睨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厌恶与疏离。
没有刻意的讨好,刻入骨血的自尊,使她无法违背内心地对这个陌生、且隐有敌意的女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亲近
她只是跪着,由着地下的冷硬砖石硌着膝盖,阵阵酸疼愈来愈盛,咬着牙不作声,噙着泪默默等候。
等候着命运发话。
沈氏早在雪儿进屋时便已仔细打量过她了。
小媳妇儿?
哼!
能够与适儿相配的女子,必然经过千挑万选,无论身份、教养、容貌、脾性都得是一等一的!
如果儿子领进来的只是个不起眼的丑奴,偌大个王府,往下人房一打发,不过是添双筷子的善事,还能博个积德行善的好名声。
可眼前的小女孩,虽然只着一袭素衣,虽然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虽然只是安安静静地跪着,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模样。
却是无论在哪,只一眼便能从人丛里挑出来,再也挪不开眼的那种。
适儿见惯了宫中打扮雍容华贵的牡丹芍药,这个雪儿,若用花来比喻,恰如同深谷幽兰,又若婷婷碧荷,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如何落魄,自然流露出清雅淡然、孤傲不容亵渎的端仪。
若她出身高门大户,倒是与适儿相配,留下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