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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第2页)

他抚『摸』了几下父亲的头,父亲没有躲闪。他又跟父亲要了一支烟。父亲陪着他吸烟。在剩下的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他赞扬了父亲,说父亲是一个头脑清晰的人。他还说这完全是得力于教育——他指出,一个没有好好读书的人就不会拥有如此坚实的立场、如此清晰的逻辑。可是他接上说,读书也可以增加人的情感,而情感从来都是坏事情的东西。他说父亲既读过书又没有让那些可恶的情感缠住,这真是太难得了,这简直是他们这个家族里最了不起的一个杰作。他就这样说着,议论着,恳切真诚,惟独没有半点嘲弄的意味。

天至中午就要打老人离开这个世界了。老人没有别的要求,只说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可同时又是一件公事,最好——他要求父亲说——最好我们能够公私兼顾。也就是说,他想让我父亲亲自动手来结束这一切。

我父亲在整个审判过程中都表现得十分镇静,但这一会儿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了。他没有回答。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他终于问道“那一次被捕,第二天就要处决我了,突然行刑的人接到命令,我被释放了——我知道下这个命令的人只能是您。现在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只想最后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老人微笑着,未置一词。

时间到了,两个非常粗鲁的年轻人把叔伯爷爷领走了。我的父亲没有到现场去,因为他还没有勇气去看那最后的一幕。结果就由两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两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孩子——他们刚刚学会使用武器还不足十天——把那个老人带走了。他们把他带到了沙河边一片柳树林里,那里只有几只麻雀,中午时分十分安静……

听母亲说,父亲直到晚年还不敢回忆这些,并不是因为太多的后悔,而是对于最后的那一幕感到了深深的懊丧。他说,那两个年轻人粗暴地对待了一个儒雅的老人。他们不懂得尊重他,在最后的时刻里,他尤其需要尊重,需要让别人明白他可以交出生命,但至死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尊严。可是那两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一边骂着一边动了手。

父亲说,虽然没有听到对方的一句亲口回答,但他心里一直确信是叔伯爷爷救了自己的命。他这一辈子真正对不起叔伯爷爷、一想起来就感到椎心之痛的,就是没有按照老人最后的要求去做……

《人的热情》

就在父亲最艰难的岁月里、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殷弓的人生里程却抵达了最辉煌的时期。他们两人的命运曲线恰好相反。

可是对命运的总结从来就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视点。如果说父亲与那座海滨小城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儿是他的倒霉之城,那么后来母亲和外祖母一块儿逃离,逃到了荒原上,就该是再好也没有的一个选择了。——后来,当父亲从南山归来,看到自己的家人找到了如此简陋的一个茅屋作为归宿时,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吧。然而那个时候他是多么疲惫和绝望……

父亲比起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不同啊,这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我不知道这两代人如何对话。二者之间无法理解,难以沟通……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比起我们这一代人,上一代更为热情——那简直是一种滚烫『逼』人的热情。我们平常所理解的激扬、热烈,比起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简直不值一提。我们无论如何还是走向了反面走向冷漠,走向无动于衷。

我相信战争本身并不是父亲最热衷的事情,这与他的『性』情也许相去甚远。但为了自己心中的热望,一切与之相冲突的东西他都可以去适应下来,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神圣的遵从。他为了那个热望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在这方面,大概惟一使他难以压抑的也只有爱情了。令其感激的是,生在父亲身上的爱情与心中的热望是那么贴切地合而为一。

在那场连绵不绝的战争走向结束的最后几个年头,那个海滨小城由于拥有一个港口,就变得极为重要;当时那儿离一个着名的黄金产地不远,各种各样的势力展开的曲折斗争常常围绕着黄金。父亲因为有了这样一桩婚姻,即可以顺利地进入当地上层社会的圈子,处处得心应手,把一切都处理得非常圆满;外祖父出身于这座小城里的一个望族,父亲成了外祖父的女婿,也就拿到了这座城市的一把金钥匙。他来往于那些上流人物之间,到后来几乎与所有头面人物都取得了联系。父亲把他的几个助手都安排在这座小城里,不『露』一丝破绽……

如果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就一定还会记得那次劫金案。整个事件就像那次部队哗变一样,已经写进了我们光荣的历史——当然,书中同样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后代人不知道历史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笔,所以也不知道它为何难以做到天衣无缝。于是那个时代的人只要认真捧读有关这段历史的记载,就常常免不了生出一些疑问,接着是阵阵尴尬……很多具体的事件、一些细节,都被抽象成几个词儿一掠而过。要恢复真实只有去问那些当事人了,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些词儿后面潜下了什么。

那一次就由父亲和他的助手们做出了严密筹划,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一直在做着周详的准备。当那些黄金眼看就要流失的时候,组织上毅然作出了提前行动的决定。父亲真可谓胆大心细,也许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周密的、滴水不漏的安排。他几乎把行动中的每个细节都想在了前头,纤毫不『乱』,各种可能『性』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掌握之中。可即便这样,行动一旦开始也还是要出人的设想——那次如果没有一个小小的纰漏就好了。那个小小的纰漏最终使我们蒙受了一点儿损失,不过这一点儿损失也足以抵消全部的成功了。在有的人看来,责任必须让父亲来负,而且弄到最后好像这些过失具有更为深远的背景——可怕的是,这样一来父亲就不仅是整个劫金案的策划者,而且还成了这个疏漏的蓄意制造者。

这次行动不久,整个平原、当然也包括那几个重要的大城市就全部解放了。胜利本来应该是父亲和他的同志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胜利带给他们的却是巨大的屈辱和灾难。

他和五六名助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内部监禁,再后来又遭到了正式的审判。说起来可笑得很,那些参加对他们判决的人,在父亲眼里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黄口小儿。因为父亲在部队里和殷弓并肩作战那会儿,他们还只是一些刚刚穿上军装的庄稼娃儿。他们连枪都打不准。

可是就由他们对父亲作出了监禁七年(后改为五年)的判决。

好在时间还不算太长,父亲咬咬牙准备忍受下去。他算了一下,自己从监狱里走出来的时候还不足五十岁,也就是说,他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自由生活在等着他。他认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申诉。他这时候又『露』出了自己的天真,但这回他真的错了。他不明白更大的痛苦不是来自监禁的时间,而是监禁的『性』质,是监禁之后的长长的后半生。

五年时间一闪而过。这五年里,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究竟在哪些地方度过了五年,一直到最后他都守口如瓶。母亲,外祖母,没有一个人讲得清。只是她们后来告诉五年结束的时候,父亲先是急匆匆地赶到那个毁掉了他的海滨小城,去寻找原来的窝——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里,家里人已经搬到了那个荒原上……

在父亲被监禁之前,外祖父先一步离开了人间。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外祖父的死与父亲的被监禁,这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二者究竟是谁决定了谁、谁影响了谁?我们弄不清楚。它永远是一个谜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都是极端热情的人,他们都在用自己巨大的热情,烧毁自己。

父亲结束了监禁,在那座小城里扑了个空,然后才打听着来到了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他走了一天一夜,归来时正是一个下午,太阳刚刚斜到西边。外祖母告诉我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他站在那片灌木和野草长得浓密的大荒滩上,眼含泪花走来走去——当今天回忆起外祖母这些话时,我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快要五十岁了,却还是那么热情,那样激烈。他寻找的是什么?当时没有人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一片片灌木和野草间有他和战友的足迹,有他们的血汗。父亲所在的队伍从鼋山到砧山,再到这片平原,经历了多少转折。就在这片荒原上,他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战友。他们死去了,就埋在这儿。父亲那会儿转来转去,原来是在寻找两个烈士的坟墓。结果白费工夫,因为每到了开春狂风就要舞动起来,不停地搬动着沙丘,那些没有草、没有灌木的地方很容易就会旋起一个个像坟堆似的东西。到哪儿去找他的战友呢?他那天迎着太阳看着这一片土地,肯定是想起了一个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找不到战友的墓,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他钻进了茅屋,腰佝偻着,全身上下都像一个落魄者、失败者。这个镜头是我亲眼所见。

外祖母告诉,那一天她见了他,好久都没有认出来。他的个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那曾经是浓浓的一头黑变成了一缕疏疏的黄草。他的胡子、眉『毛』,也都不如过去黑了。好像他的皮肤给熟皮匠熟过了一样,没有水分,没有光泽,也没有一点鲜活气儿;那两个陷下去的眼珠焦黄焦黄,看人时尖利利的,真不让人喜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人。不过最后外祖母还是认出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酸和失望。她端出一碗霉的红薯干给这个归来的女婿吃。她见他吃东西的样子很费力,仔细看了看,才知道他很多牙齿都脱落了。

就这样,他在这里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从此之后,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跟踪和盯梢的人,他们不时地出现在茅屋四周。每天,他们要押上他去田里做活,让他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劳动,把最苦最累的活摊派给他,而且人人都可以呵斥他,像管理一头牲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连在小村里劳动的权利也没有了——南部山区当时正搞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足一周岁。我是在母亲和外祖母身边渐渐长大的。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询问父亲,询问有关他的一切。母亲和外祖母总是懒得开口。外祖母叹息,说算了,那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我后来才慢慢懂得,她说的“指望”

含有非常复杂的意思。原来,除了世事强加给他的不幸之外,父亲这个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彻底失望了。

我知道这是父亲从监禁地出来之后,给外祖母造成的恶劣印象。

她说他已完全不像这个家里的人了。那个在外祖父面前循规蹈矩、谈吐文雅的男人,如今连影子都不见了,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像个乡下人一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如果身上有了裂口,或者哪里痒,就『乱』挠『乱』抓;而且还有了随地吐痰的恶习。在地里做活时,有时一转身就解了裤子小便。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粗俗的人。而我们家,外祖母告诉,无论是贫穷还是磨难,什么厄运都夺不走我们的“规矩”

。她说出的“规矩”

两个字,同样也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那主要是指做一个外祖父那样的人——文明儒雅的人。她说“你外祖父一家的规矩就让你父亲一个人给毁掉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些……”

她说,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该像他这样,不该这个活法。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出过类似的责备。

父亲最后从那片大山、从水利工地上归来之后的事情,我不愿一一叙说。时至今日,闭着眼睛一想,就是他坐在地上的样子两条腿伸得很长,一手握着一把菜刀,啪啦啪啦剁猪菜;那时候他多么能做啊,每天从荒滩上采来很多野菜,扛着它们往回走。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可还是奇迹一般,能扛起那么大的菜捆。我记得他怎样从远处走来,那时整个人差不多都给遮在了那一大团绿『色』下面,真是吓人哪。我想他随时都会给压得趴下。他驮着东西往家里一步一步走来,就像在地上爬行一样……

我最怕的是他突然而至的怒火。一个瘦小的人竟有这样的霹雳『性』格,他打起人骂起人来狂暴吓人,让人怕得要命。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绝对粗俗、绝对野蛮、绝对不讲理的人了。在他身上,谁也看不到过去的一点儿影子。他不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睡觉时总要打出一连串的鼾声,而且谁也不能把他惊醒。他是一个完全遗忘了自己和别人的人,遗忘了痛苦和历史。任何传闻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家的事情眼看有了转机——一个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殷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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