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可能离开路上的行人,绕开村庄。心里的恐惧似乎泛了起来。七零八落的原野,毫无生气的村庄,好像在默默期待一个什么。迎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身负背囊,头扎手巾,从打扮上看是从更远处来的。后来我忍不住问了,知道他们正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边打工一边走来。他们说这辈子走哪儿算哪儿了,只是走,一路都这样走走停停,很少乘火车和汽车。他们害怕失去打工的机会,路上遇到什么活儿挣钱、划得来,就拼上力气干一会儿。有一个五十多岁颧骨高高、个子足有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头上包的手巾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和我分吸了一支烟,告诉我
他这一路上当过窑工,扫过烟囱,淘过茅厕,还给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当过使唤人哩!最后这个职业让我有点不明白,问了问才知道,有个村子里边的大户就是村头儿,他妈六十多岁了,长得又胖又壮,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唤了,要找一个人好生侍候——一开始这家人找了个小女孩,小女孩搬弄不动他妈,累跑了,就得雇一个男孩儿;男孩天天受呵斥,要为她擦身子,扶着解手,又脏又累,几个月挨下来两条胳膊都快断了,实在受不了这苦,半夜里也跑了。“俺听说了,就去这个富贵人家说了,说俺是专干苦活儿的人,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是人干的活儿就行,只要给钱多就行。村头儿出的价码也真高,一个月给俺七百块现大洋,俺挽挽袖子说一声中,就干上了。这可真是个富贵人家,住的大堂屋四面壁子都用木头包起来了,地上还铺着绒毡子,墙上挂着大美人画儿。俺是下人,住东南边不见日头的厢房,里面有猫窝狗窝,还有一些做了半熟的吃物。老太太住在厢房里,一个大火炕,一个大红圈椅子,一天到晚躺在炕上,铺着绣花棉垫子。村头一天到屋里请一次安,伸长鼻子‘呋呋’吸气。他是闻闻,有点臊臭气就找使唤人算账。这下可苦了俺了,俺这才知道前边的人为什么都逃了,这屋里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不是人遭的罪啊。前边四五个人都累跑了,不跑不中啊!俺得给老太太擦身子,喂饭,扶她大小解,还要给她按身子,『揉』左边的膀子;半夜里还要给她暖脚她把脚伸到俺肚子上一动一动,像是蹬着俺玩。人老了觉少,她睡不着就说‘没脸没皮哩,死玩艺儿,不会说个热闹话儿给姑『奶』『奶』听?’俺笨嘴笨舌受了一辈子苦,哪有什么好故事讲。讲不出,她就不歇气地骂俺。有一天村头知道了这事儿,举起巴掌要拍俺的脸,说‘狗东西,什么巧话儿不能编一个孝敬老祖宗?’”
“再大的力气俺都能出,编那些没头没尾的瞎话儿俺可不是行家。不能编也得编,七百块现大洋啊。我想得脑门子疼,想起了老家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就试着拉给她听。她听了一会儿说是没意思没意思。什么才有意思哩?俺想了又想,脑壳都快想破了,这才顺口说下去,说哪儿算哪儿吧!俺说听人家讲,有一家狗和猪睡在一块儿,母猪生下了一群小狗一样的小猪……老太太一听就哈哈笑。俺越编越有门儿了,从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怪,黑影里的鬼,说到做了伤天害理事儿让雷打了的寡『妇』……老太太恣坏了,她一高兴就让俺抱着,俺累得死不了也活不成,两个月熬下来,眼见着就给累瘫了压扁了,到后来才不得不收拾起包裹,一撒丫子半夜里跑出来。俺跑得急,把院子里的一个瓷罐子给踢碎了。我听见里边的老太太破口大骂,直着声儿喊俺的外号‘“瘦裆骡子”
你疯跑痴癫,井里不死河里死……’”
说到这儿,高颧骨的男子用手指了指前边黑乎乎的一个村影“你年轻轻的,又是一个人,可得躲着那个村头,别让他抓到你,让你去侍候老太太啊!”
我笑了。才多长时间不见,平原上的这些村落竟变得这等神秘。也许是受那个男人故事的影响吧,天黑下来我接近了荷荷的村子,竟犹豫了一下才往前走。我直接奔村子西边的那个鱼塘,急于见到庆连的朋友宾子。远远的看到几点灯火,看到天上早出的几颗大星映在一片水中。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图画啊。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鱼跳声“扑通、扑通。”
我和宾子分别时的那次畅谈、我们在水塘边的那次美餐,这会儿又回到了眼前。随着往前,水汽混合着一种草腥味儿扑面而来,狗也叫了起来。我加快了步子。
在离水边那一溜棚子还有十几米远时,一道明亮的手电光晃动起来。狗叫得更凶了。一个女声呵斥了一句,狗叫停止了。我不再往前了。有人走过来,原来是个女的——她会是谁呢?手电不再直着往我的脸上照,于是当她走近时我可以看清了。这个稍胖一点的姑娘穿了蓑衣,一蓬棕『色』的草叶衬着一张俊俏的面庞,给人一种新奇的印象。我马上认出她就是宾子的未婚妻小华——她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大包,再转脸看我,一脸的『迷』『惑』。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想起来,“噢”
了一句“是你呀,哎呀是你!”
随着脆生生的嗓门一响,人马上热情起来,接着在前边引路,快步往棚子里走去。
棚子里挂着一盏桅灯,一面很大的土炕上是散『乱』的被子,一些网具之类的堆在旁边,与过去一样。宾子不在,问了问才知道他在塘边巡夜——抬头看去,水塘对面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小华说“他夜里睡不了多少觉,防着有人偷鱼。”
“上一次好像没这样。”
“上一次也一样,他陪你说话不好意思走开。有人夜里用小甩网来逮鱼。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快坐。”
她把一个小炉子拨旺了,煎茶的小锅又咕咕响起来。这样的夜晚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愉快。我喝茶时问她鱼塘的经营情况上一次宾子不停地抱怨,说淡水鱼的名声坏了,这个鱼塘收摊的日子不远了。小华马上叹气“这大概是最后一塘鱼了,现在没人买这里的鱼了,除非是把价钱压得比菜价还低——鱼贩子再运到更远处去卖。没办法,这里的鱼名声坏了。其实别处的鱼就好?谁吃鱼还要化验一遍?”
“可水塘污染严重也是事实,这种鱼吃了要出『毛』病的。”
她摇头“都那么说,没事的,俺们村里都吃的……”
我想起了与宾子的那次塘边美餐。是的,没事,但不能总这样吃下去。这是让人不安的美餐。我一见她想到的就是一个人,眼前一直闪动着这个人的面孔荷荷。我不知她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怎样了?长期没有庆连的消息,这让我既怕又盼。我于是问起了荷荷,她马上答“还能怎样?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怎样了?”
小华闪闪的大眼有些狡黠。她把身上的蓑衣脱了,『露』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个大鸟的标志。我心里一动。她把蓑衣噗一声扔在炕上,“她就那样了,不可能再回公司了。她有了那种病就不能干了——再说身上还有案子没结呢……”
“案子?什么案子?上次你可没说过啊。”
“她的同伙带了一大笔钱跑了,她说不清哩……”
我明白了,不再应声。我这会儿惊讶地现,她和荷荷虽然是同村姐妹,却对不幸的荷荷没有多少同情……我记得上次她心里最痛苦的是宾子不能履行婚约,极力表白自己的清白——宾子却要痛苦十倍,正陷入不能自拔的苦境。而这会儿我现炕上有两只大枕头他们显然已经同眠。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结婚了——你们?”
小华嘻嘻一笑“没请大客——在村里这得请大客才行。不过都知道俺俩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住了。”
她有一种不在乎的、心满意足的样子。看来她原来的忧虑,还有宾子不可解脱的痛苦,都一起成为了过去。我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喜讯。但我知道它总要以某种方式了结。
“宾子上回不知告诉你没有,他这人哪,心眼死犟,就愿听村里人瞎嚼舌头——差一点上了他们的当!其实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开鱼塘的钱还是我借给他的哩!我哪里配不上他了?我在外边干了这么久,见了再大的世面也没忘他呀……我不像荷荷,我没忘他……”
我得替荷荷辩白一句了,说“荷荷也没忘。”
“那,那可不一样……”
“荷荷也回到了庆连身边嘛。”
小华一瘪嘴“还不如不回呢,弄了一身病,人疯了才跑回来,他庆连捂扎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