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缓缓吐一口烟,“就是让你平时多给宝绽透透,第一,那个什么姐别搭理,第二,团里这些人看紧了,你们唱你们的戏,机会和钱别看得太重,看重了,早晚有窟窿等着。”
时阔亭凝重地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对:“这些话,你怎么不自己跟宝绽说?”
“我不是你们团里的人,指手画脚的不好,”
匡正把烟掐灭,在职场这些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掂得很明白,“你和宝绽十几年师兄弟,你说话……”
他稍顿,时阔亭等着。
“肯定比我有分量。”
时阔亭笑了,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匡正随着他笑,如意洲这一伙人,除了应笑侬,没一个玩得过他的,两句话就让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时阔亭和他一般高,挨过来,指着匡正的西装领子,由衷地说:“你这身行头,是真漂亮!”
“谢了。”
匡正把烟蒂收进随身携带的小烟灰缸,揣回兜里,搭着他的膀子,哥俩儿并肩上楼。
宝绽站在楼梯口,从栏杆旋转的缝隙间往下望,匡正一抬头看见他,一片炫目的大红中珍珠似的一点白,居高临下,差点把他看迷了。
两对有缘的眼睛,你望着我,我也望着你,像有千言万语。匡正的心咚咚跳,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什么,好像高中时第一次约喜欢的女孩子出来,迫不及待,又希望这一刻能无限延长。
到二楼,匡正直奔宝绽,宝绽却一低头擦过他,找时阔亭去了:“师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遥津》。”
被闪了一下,匡正连忙转身,见宝绽临下楼瞥了他一眼,转瞬的一眼,他却看出了一种欲拒还迎,一抹欲说还休,鬼使神差的,追着屁股跟下去。
到一楼的戏台子,宝绽一身便装站在台中央,时阔亭一把马扎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黄导板,宝绽起范儿开嗓:“父子们在宫苑伤心落泪,”
回龙一转,“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
空阔的观众席,只有匡正一个人,台上的人没化妆也没穿戴,可举手投足俨然已不是宝绽,一束昏暗的光打下来,一把玻璃嗓,一双含情目,一悲一叹,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开眼睛。
这就是京剧,中国这片大地上兴盛了二百年的瑰丽艺术,它经历过巍巍盛世,也饱尝了战乱艰辛,如今喑哑无声,像一个日渐沧桑的老人,在眼前这方小小的舞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匡正走向一排一号,那是他的位子。
他还记得那天宝绽喝了酒,拉着他的手醉眼朦胧:“哥,你是这戏楼的第一个观众,这个座儿,我永远给你留着。”
他徐徐坐下,像一个真正的京剧观众,准备迎接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逍遥津》是传统戏,讲的是曹操挟汉献帝刘协以令诸侯,刘协密诏孙刘起兵讨伐曹操,无奈血诏败露,曹操带剑入宫,斩杀皇后及其两个幼子,宝绽唱的这一段正是刘协丧妻后的独白,悲痛欲绝、凄凉激愤。
匡正翻着百度百科,配图的男演员身穿团龙黄帔,戴甩发和一面绒球牌子,单膝跪地一脸仓惶,耳边是宝绽珠翠般的嗓子:“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
匡正听着那唱,一行行往下看唱词:
“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对,欺寡人好一似墙倒众推,欺寡人好一似风摆芦苇,欺寡人好一似孤灯风吹……”
两千年前的旧事,用两百年前的艺术演绎,匡正却刹那间感同身受,他不是汉献帝,也没有逼他的曹操,可宝绽唱的仿佛就是他,一株被江风吹断了腰的芦苇,一盏暗夜中奄奄一息的孤灯,白寅午、私人银行、万融高层,所有这些重量压在他头上,让他凄凉,让他悲愤,让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而宝绽定定地看着他,从迷离朦胧的台上,四目相望间,声腔抑扬顿挫:
“欺寡人好一似棒打鸳对,欺寡人好一似孤雁难飞,欺寡人好一似猛虎失威,欺寡人好一似扬子江心一只小舟,风狂浪打,浪打风狂,波浪滔天不能回归!”
一口气十一个欺寡人,唱得人汗毛直竖,唱得匡正眼窝发烫,什么湿热的东西溢出眼角,他连忙用手掌盖住,像被一道电、一声雷击中了,久久不能平静。
琴声停止,灯光熄灭,良久,身边的世界好像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和一把剧烈的心跳,在这急促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哥,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匡正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宝绽蹲在他身前:“再难的坎儿,我陪着你过,”
他伸出一只手,“就像你之前陪着我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