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秋出了门,腹中饱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债主家,先将五十两银子还了,将抵押的房契拿回后,便又将剩下的十两银子兑成碎银铜钱,趁着大年下,一一登门债主家,将之前所欠银两奉还,又送了给先生的节礼,给母亲买了药和一些肉、鸡、米粮,一口气做完这些,已回到家中,却听到赌徒父亲在床上听到他回来,咒骂着:“去哪里去了一日不回来,我腹中饥饿,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儿,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贺知秋也不理他,只从篮子里掏了两只冷硬的粽子进去扔在他身上。贺父也顾不得冷,两手一边拆了粽叶狼吞虎咽,一边含糊着咒骂,无非是骂他不找大夫来为自己看腿,又骂他故意不给自己饭吃。
贺知秋脸上漠然,只出来拿了让药店帮忙熬的药进来给母亲喝。
贺母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泪水就落下来了:“还买药做什么,别人都要收房了,这房子虽然贫旧,平日好歹也能卖个一百两,如今却被恶意做了低价,可恨无人帮忙。今日你母舅过来,给了我三百钱,你且拿去赁间房儿,先安顿下来,省得误了春闱。”
贺知秋看慈母谆谆叮嘱,眼圈发红道:“母亲不必着急,我已找到门路,将我写的诗稿卖了些钱,房契已赎回来了,母亲且安心养病。”
又拿了刚买回来的蒸好的白糖万寿糕和五香鸡蛋来放在一旁:“母亲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儿才能安心备考——不要将这事告诉父亲,只说我找了人拖着可暂缓一些,省得父亲知道还了赌债,又要生事。”
贺母哭得哽咽难当:“我儿……辛苦了……是我们没用……你父亲是个混账,好在如今断了腿,以后想来也不能出去赌了。你好好备考,总走出个人样来,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儿有多优秀!到时候给你议一门好亲……”
她原本就是为着焦虑才卧病在床,如今一看儿子已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房子保住了,心一宽,药再喝下去,又吃饱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鸡汤,又张罗着也给躺在床上的贺父送了一碗,到底让他停了咒骂。
贺知秋心中也是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气,如今还欠着一本书,又要春闱考试复习,时间不多,只能安抚了母亲。又回了自己房里,掌灯拿了纸出来,开始想那南风书如何写来。
贺知秋忙乱一日,静下来却又觉得腹中饥饿,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书坊那里吃的胡饼滋味来,今日却担忧卖不出,因此当时也放了一卷胡饼在袖中,想着回来可给母亲充饥,后来得了钱,便在外边买了新蒸的万寿糕,倒把这饼给忘了。想来虽冷了,却也是实打实的放了胡椒的,便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饼来,却又顺手带出了一个薄薄的小红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来是今日那许公子给的“润笔资”
,估计里头也就装些铜板讨个好意头,便打开那红包抖将出来,却抖出来一片镂空金叶子出来,是一张纯金剪成的银杏笺,光灿耀目,还串了细细的丝流苏,原来这却是一张金书签,可用来夹在书中做标记的。
贺知秋想起来确实在闲云书坊内看到过有售卖这类风雅精致书签的,这纯金的也有些厚度,想来也有好几克,尤其是这手工精美,也能卖个几两银子了,看来这富少还真是手面豪阔,不过是顺手一个红包,便也随手撒金。
贺知秋放在手中赏玩了一会儿,将那金银杏书签顺手夹到了书内,想着如今手头转圜过来了,这书签暂且也不必卖了,且存着也算个记认,来日若真能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再回报这位年轻的少东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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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却早就将这顺手为之的事忘了,当晚去了千秋阁看了戏,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看完戏看看夜也深了,不想回国公府,便溜达溜达骑着马回自己竹枝坊那小宅子去。
他最近是又喜欢竹枝坊,又怕回竹枝坊,因着一回去便想起贺兰公子起来,越发难受。
更深露重,夜已静了,接近宵禁时间,许莼站在楼上往下看着寂静冬夜,想着那日急雨中看到贺兰公子一路行来,破风斩雨,如龙行云中,晚上略喝了几杯果酒,一时醺醺然索性放纵自己沉醉在回忆和想象中,却似乎隐隐又听到了马蹄声。
他一怔,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真的这样寒夜又是宵禁怎的还有人在这本该无人经过的小道上纵马而行。
他低头循声看向那马蹄声,果然见浓重黑夜中一匹神骏之极的马穿行在寒露中。那匹马能看得出全身漆黑,但额上银顶和四蹄银白,正与那日看到的贺兰公子的马相似。马上骑士肩背笔挺,身姿如枪。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小楼栏杆上,伸着脖子紧紧盯着那马上的男子,近了,晚上喝下的酒仿佛随着热血涌上了头,他激动喊道:“贺兰公子!”
马飞奔了过来,男子拉住了缰绳,抬眼看他,漆黑夜里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双眸凛冽,许莼激动兴奋后又有些暗自后悔,不知该说什么,却看到骑士身躯一摇,竟然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许莼大吃一惊,几乎飞跑着跑下了楼打开后院后门跑出去,房里伺候着的夏潮和冬海看到他跑下去不知缘由,却也连忙跟着下去。
院墙外,马正低着头围着男子不安地嘶叫着,许莼几乎是扑上去一般跪在谢翊身旁,也顾不得地上寒霜冰冷,他低头去扶着谢翊,感觉到手下人身躯滚烫,呼吸急促,急声问道:“贺兰公子,您摔着了吗?能站起来吗?”
谢翊声音低弱:“扶我进去,马也拉进去,有人追我,不要留了痕迹招祸。”
许莼连忙伸手扶起谢翊,两个书童连忙上前帮忙,谢翊却浑身发软根本站不起来,看许莼正扶着艰难,却忽然看到院门里又出来两个小厮,其中一个上来道:“少爷我来。”
许莼看到春溪大喜:“春溪快把他抱进去,冬海去拿药箱来,恐怕是摔到哪里了。”
谢翊头晕眼花,却看那叫春溪的小厮上来,竟然一把就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另外几个人过来托着他的腿,几步便进了院子内。那小厮显然力大无比,举重若轻就将谢翊抱上了二楼卧室内将他轻轻安置下去,另外那个叫冬海的小厮提着也跑了过来,许莼一迭声道:“快去拿跌打的药油过来!”
谢翊伸手按着他,声音虽然低微但冷静:“不是跌伤,是毒蛇,找些驱毒的药来,蛇我打死了扔在马鞍袋上,拿下来看看是什么蛇。”
许莼大惊失色,冬海也变了脸色扑了过来:“咬了哪里?咬了多久了?”
谢翊已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眼皮发重只想睡觉:“右腿内侧,一刻钟前,我用腰带扎了下避免毒血蔓延。”
许莼立刻掀起他衣袍,果然看到右腿上有腰带捆扎着,下面裤子上有血迹,冬海已上来剪开袍裤,倒吸一口气,下面夏潮已拎着那断成三截的蛇又跑了上来,屋里灯全点上了,雪亮的灯光下,冬海看了眼那蛇:“银环蛇,不好,需要赶紧把毒血都给挤出来——别让他睡。”
许莼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低下头便将嘴凑到谢翊腿上要吸那毒血,谢翊伸手挡住,小厮们已全慌乱都冲上来:“少爷!”
“世子!”
“别乱来!”
“让小的们来!”
一通乱喊着。
倒是忠心,谢翊嘴角忍不住想笑,冬海已道:“别慌!听我的,春溪哥下去找老六要他治风湿的水蛭上来,整缸都扛上来!”
“少爷,太公给您的药囊香包拿过来,我记得里头有解毒的药,七叶一枝花做的,调些黄酒来给他服下。”
许莼这才想起之前确实外公那边给过他随身携带的应急药丸,里头确实有解毒的,手抖着从腰间解了下来,倒了出来,冬海拈起黄色的蜡丸捏碎,将里头药丸拿出来递到谢翊嘴边,夏潮捧了黄酒过来,许莼连忙接了黄酒来看着谢翊。
谢翊张嘴喝了几口黄酒将药丸嚼碎吞下去,只听到春溪扛了水缸上来,满头大汗喘息着:“让开,水蛭到了。”
冬海伸手拿了筷子去夹那水蛭上来放在伤口处,一连夹了四五条看水蛭开始扒着吸血,许莼抱着谢翊的身体,低着头看伤口,谢翊感觉到许莼拥着他的手臂都在发抖,伸手拍了拍:“别紧张,生死有命。”
许莼颤声道:“别瞎说,会好的,您别睡。”
他一垂睫眼泪就啪啪往下落。
谢翊低头看着腿上那几只水蛭吸了血,身体卷曲成一团啪啪的陆续都落在地上,冬海又快手夹了几只上来贴着伤口,水蛭仍又吸了上去,谢翊想着宫里那群太医恐怕都想不到这等民间的野路子吸毒法——大过年的,前面辍了朝,值日太医没几个,今夜又都被太后招了去说是身子不舒服。
自己夜里喜欢一个人在宫苑后山骑马的事不算什么秘密,略一打听都知道,马鞍内侧放上冬眠的毒蛇,太医都被召去了寿康宫中,又是宫门落钥……此刻若是自己回去召太医,恐怕太医到了诊断再找到治蛇毒的药,自己也凉了。
谢翊闭上眼睛想要歇一歇,却被许莼摇晃:“您别睡!贺兰公子……”
谢翊有些无奈睁开眼睛,看着这纨绔子猫儿眼里涌满了泪水,急切焦灼盯着他,他道:“无事,药效已发挥作用了,我好些了,放我躺下吧。”
许莼只紧紧抱着他哪里肯放,又看向正在拿着银针的冬海:“怎么样了?”
冬海观察着谢翊眼睛的瞳孔和唇色,又掰开嘴巴看舌头,道:“处置及时,毒血未蔓延上来,别慌,我给他下几针护住心脉,再去请我师父过来看看,公子您别着急,有得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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