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原是苏韵文母亲的乳母,一个十九岁的乳母。放在当时年纪正合适。
苏韵文母家祖上是豪绅地主,有次避难竟撞大运躲到这好山好水的下江村来。后来迁出去屋子就空着,那几年还被公家征用过当作“斗地主大本营”
,总之人还在,平反后又把这块地赎回来了。
何家虽带了点“少爷小姐”
的封建残余,但也并不是草菅人命的恶霸地主。叫了苏韵文四五年的小少爷,后来才渐渐改叫他“小文”
。
可苏韵文其实知道,别家的阿姨保姆并不似他家。虽然叫着“小文”
,但其实又当仆人又当妈。
第3章青春期
“第三段‘暗夜里的雷声’指代的是什么,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
柳山埋头苦读,用铅笔在作业本上勾勾画画,翻来覆去的念这个题目。他想不通,语文不就是教认字吗,为什么还要搞这些有的没的。什么破阅读,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却看不懂了。
他爸柳国明从院子里进来,就看见柳山一副抓耳挠腮坐立难安的模样,便出声吼了他一句:“柳山!”
“诶!”
柳山赶忙将歪歪曲曲的身体坐直坐正。他爸摇了摇头,拿了铲子准备出门,却被柳山喊住了。
“爸!”
“嗯?”
“你知道村北那个大宅子吗,里面住人了……”
“嗯。是来人了。”
说完又准备往外走。
“来人了,然后呢?然后呢?住的是谁的啊,来干嘛的,怎么突然来了?”
他爸转头看着他:“你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做什么,不该问的别问,写你的作业吧!”
说完也不管柳山叫他,径直走了。
“不该问,不知道,要么就是叹气摇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明明有什么消息一下就都知道了。真是!”
他爸不理他,柳山只有继续和作业苦战,眼睛盯着书上斗大的字,心却飞到天际了。
“小文,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在这边呢,暂时还是我来当你的家教。等你先适应一下这边的情况,再看你愿不愿意去学校里。好吗?”
西装男人坐在苏韵文房间里。房间很大,正中央有一张小圆桌,与木床间做了一个小小的木质镂空隔断。
苏韵文就算坐在床上,也能看到他捏紧茶杯的手。苏韵文微张着嘴,却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答道:“好的,舅舅。”
他其实想告诉他,也想告诉王姨,他自己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敏感了,到了现在,什么都是可以接受的了。
舅舅何浦毅是大学教授,之前他还在家的时候就是他过来给他当家教补课。小学初中知识本就浅显且量少,苏韵文自己也聪明,学这些东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今年暑假何儒妘索性让来乡下静静,她是想向弟弟借一个学生过来,但是何浦毅刚好向学校里申请了外派调研顺带休暑假,干脆就和苏韵文一起过来了。
原本像他这样的家庭一两个家教也没什么,除了基础知识教育,什么马术围棋钢琴都为必修。可是他不一样。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双腿残疾是天生的,可苏韵文分明记得清楚,三岁的时候他还爬上后院的树,从上面跌下来过。
八九岁的男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苏韵文那会儿最喜欢坐在房间的窗前望看隔壁的花园,那一段路,花园外栏大门到别墅内厅的那一段路,是用做旧青色的石板砖铺的小道,连着小小花园和外面的世界。
早晨上学,那家的小孩会从别墅的大门冲出来,一步刚好踩一个石板,外面有一辆黑色的汽车,他就会停在汽车前面,转身对着里面使劲挥手。下午五点半他回家,下车后小跑着去拥抱他的母亲。他看见他们的亲昵,和远去的背影还有关上的大门。
那时苏韵文第一次觉得拥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即使他妈妈也会时常拥抱他。
后来他想,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拥抱了。拥抱别人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惜他从来没有拥抱过别人,也没有机会去拥抱任何人。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窥视着别人家的小孩上学放学,好像踩着石板路的是他自己。有一次早上下雨,那个小孩起晚了,匆匆忙忙踩着泥水出去,结果摔了一跤,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可苏韵文觉得这小孩真是不知好歹,这种痛是一种别样的恩赐。如果自己是他,一定不会哭。
那会儿的家教是外聘的大学生,家里一直觉得年轻的老师和他会有共同话题一些,可惜苏韵文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全是一早一晚偷窥那小孩。白日里就看着那个年轻的男孩嘴巴动来动去,记不清他说过什么话,讲了什么知识。只记得他背着自己打电话笑的爽朗:“那小孩是个瘸子,精神好像也有问题,木头一样,也不说话。家里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治不好腿,连学都不敢去上,怕别人笑吧。”
后来每次看到他讲课,嘴型拼来拼去都是两个字:瘸子。
那段记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某天下午何儒妘泪流满面抱着他。他手上拿着断了头的自由女神石膏像,两腿全是血。
自由女神的头滚落在地上,沾了点红色的痕迹。苏韵文只记得当时他盯着这点红色,也很疑惑为什么客厅的摆件会出现在他手上,后来红色越扩越大,铺满了他整个视野,满目都是红。再然后,睁眼便是刺目的白。
接着吃了很多药,做了很多心理治疗,自闭症和其他一些心理问题也逐渐好了。医生给何儒妘说这样大的小孩,本来就是需要父母和朋友陪伴的。自此,何儒妘和苏家华回来的频率都高了些,可是他有时候看见母亲风尘仆仆赶回来,那双熬夜通红的双眼,他又觉得,何必呢。
之前那个家教,以及所有的家教都辞掉了。自那以后,都是他舅舅在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