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容在马上遥望正阳门前这阵势,不带迟疑,翻身下马,一路步行。及至近处,初兰等五位立于最前的公主垂首躬身,身后一众文官武将则叩拜在地。雅容几步上前,直道:“诸位快快请起。”
众人少不得一番恭维寒暄,那昭辰言语中更比旁人显几分姐妹情深,她二人本是同父姐妹,这般热络,在旁人看来,实属正常。只有初兰和满月相视一眼,都觉得胃里一阵阵的犯寒。接下来的数日,拜皇帝,祭宗庙,论封赏,大赦天下,举国欢腾。雅容在朝中的口碑一向不错,这场胜仗下来,其威望更是空前高涨,一时之间,满朝上下无人可敌。不仅朝中重臣争相拍马,只民间的追捧赞誉之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甚至在街头巷尾已流传开了不少称颂长公主神武的民歌童谣。然,就在这大势之下,却有一人非要逆势而行,顶风而上,不仅不称颂长公主的丰功功绩,反而一份奏折,将长公主给参了!这个不开眼的愣头青不是别人,正是被初兰一路保举,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沈无涯,沈大才子。话说此次得胜,作为三军统帅的雅容自要上奏请旨,为一众将帅兵士表功请赏。这是人情,亦是礼制,自没什么可非议的。然这问题就出在这索讨的封赏上。在雅容的奏折上,为副将、先锋、参军等稍有品阶的将领均是请升三级,普通兵士也请加三倍军饷,就连兵士之父母亲眷亦请赏粮。估且不说这请升的官衔品级是否过高,单说这赏钱赏粮,统算下来几过百万!这场仗历时半年之久,银钱粮食本就耗费了无数,民间早已怨声载道,只如今得此大胜,这些不满在这举国同庆的氛围中被掩盖住罢了。对于这样的请赏,满朝文武心中颇有微词,然在这个非常时期,却没人敢开这个口,带这个头。经此一仗,雅容气势日盛,众人心中都有个掂量,将来这天下保不齐就是她的,何必为了这些些钱银得罪这尊真神!?不仅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就是皇帝本人,似乎也没觉有何不妥,对封赏过高之事只字未提。如此一来,大臣们便更不敢有什么异动了。就在这个时候,这沈无涯偏就跳了出来,在一日早朝之上,当众递上奏折,直指雅容请赏过高。沈无涯探花出身,满腹经纶,文采风流,奏表起来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让人听下来有理有据,直让人觉得这雅容实在是恃宠而骄,奢靡无度,全然不顾百姓疾苦。皇帝听了这些话,十分震怒,当庭痛斥沈无涯,若非雅容宽宏,从旁说了些劝慰的话,皇帝险些令人将沈无涯推出大殿痛打一顿。这沈无涯一介书生,如何经得起,怕也就一命呜呼了。可沈无涯虽因着雅容的求情逃过一劫,却并不领情,竟是摆出一副大义凌然、慷慨赴死的神情气概,口中仍是振振有词。皇帝气结,当即给沈无涯定了个诽谤皇嗣,乱言扰国之罪,押进了刑部大牢,等候发落。沈无涯被下了大狱,然事情却并未因此而告一段落,反而成了一块落入静流中的山石,在朝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先说长年追随雅容东征西战的一众武官将帅,他们都是常年率兵打仗之人,脾气暴躁,情义当先,又大多与雅容出生入死,岂容沈无涯这一介酸腐文人,在朝堂之上如此大放厥词,出言不逊的诋毁长公主?!一个个咬牙切齿,直恨不得将那沈无涯生吞活剥,军法处置不可。若非雅容压制着,怕是要联名上奏皇帝,立即将沈无涯处死,千刀万剐!而朝中的清流儒官们,则偏向沈无涯。这些人饱读诗书,性格耿直,绝不攀附权贵,行事讲求原则,对事不对人,心中只存一个“理”
字。他们对长公主的请赏本就觉得不妥,如今沈无涯直言不讳,反而获罪,含冤入狱。可谓是直戳了他们那为国为民,死而无憾的铮铮傲骨,众人纷纷表示,誓死不向强权低头!两方都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理,一步不让。朝堂剧变,一触即发。然而被推向这场争斗风口浪尖的,既不是这些儒臣武将,也不是那个已在狱中的沈无涯,而是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雅容,另一个便是初兰。雅容自不必多说,单说初兰在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则,沈无涯是初兰保举的,这谁都知道。旁人自然不知当时初兰极力提拔沈无涯的原始动机不过是与相公闹脾气,只当这沈无涯是初兰的亲支近派。当日沈无涯在朝堂之上力陈雅容“罪状”
之时,便有大臣暗瞥初兰。当时初兰是眼观鼻,鼻观心,别说不敢抬头,只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是惹人话柄,挑出更大的矛盾。二则,虽说这些清流儒官一向清高自傲,绝不攀附权贵。但在当朝的几位公主之中,他们中的多数人还是偏向初兰的。在许多不触及他们底线原则的事情上,他们一向站在初兰这边,若说是唯初兰马首是瞻却也不甚夸张。这其中的根源,还要从德郡王说起。德郡王出身商人之家,虽说得了圣宠,一步步封爵封王,然终因没什么根基,致使这一路走来吃了不少的苦。后来有了初兰,德郡王眼看着其他五位公主均出身王侯将相,就连出身最低的四公主满月,其父家亦是几代为官。德郡王不由得为女儿的将来担忧起来,他掂量着既然无法改变出身,那就要在其他方面下功夫。于是,一番审时度势,德郡王将目光投向了科举出身的一众文人身上。德郡王自幼接触了不少文人才子,知道他们对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孙贵胄天生存了一份敌意。相对来说,他这商家出身虽也被这些文人看不起,但到底占了些便宜。一旦打定了主意,德郡王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为初兰铺路了。这些年,借着初兰掌管吏部之便利,德郡王以选贤任能为由,提拔了不少科举出身的文人。从早些年的李子梅,到近两年的林景皓,都是德郡王本着这个筹谋,或提拔,或拉拢的。到如今,十几年的时间,这些人中不少成了国之重臣,朝廷股肱。虽说势力尚无法与雅容、昭辰相提并论,但的确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因着德郡王的提拔,在这些清流儒生心中,初兰自然与其他公主不同。倒也不是对德郡王的提拔如何感恩戴德,归根到底还是文人的清高自负起了作用。这些人只将自己当成了千里马,将德郡王及初兰当成了慧眼识珠、知人善任、选贤任能的伯乐了。上次初兰刚刚亲自理政,便力举了一个沈无涯,也算是歪打正着,她在这些儒官心中的贤明形象竟是更稳固了。也是因着这些个原因,渐渐的,在其他人眼中,这些清流儒官也就成了所谓的郜兰一脉。因此,在这场武将与清流的对抗之中,初兰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初兰觉得自己真是无语问苍天,莫名其妙的就被卷入了漩涡的最中心,如今朝堂上下,多少人看着她的动作,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是一步也不能走错。不过,这事虽说凶险,在她看来,却也并不是什么死路,若是想开了说白了,倒也不难解决。母皇之所以惩办沈无涯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来,母皇多年夙愿得尝,正兴奋之时,沈无涯偏就迎头来了盆冷水,她老人家自是愤恨。二来,虽说母皇未必不觉得这封赏过高,但为了彰显“功必赏,过必责”
的皇帝威严,即便是捉襟见肘,这封赏也是不能不给。初兰想着,大姐一向宽宏,有容人之雅量,不会与沈无涯这区区五品官较真儿,断不会落井下石,即便是那些武官不忿,以大姐的气量和威信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等过些日子,这事儿过去了,她趁母皇高兴时,找个由头给沈无涯说两句好话,母皇未必不肯放沈无涯一马。大姐不是昭辰,既不会认为是自己故意和她过不去,也不会秋后算账,往死里整治沈无涯。然,初兰这头自认为盘算得明白,却独独算漏了一步,倒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那些偏向着她的清流儒官!初兰与林景皓自大婚后感情日浓,却少有闲情风花雪月。除了林景皓公事缠身,初兰自己也是大事小事接连不断,先有洛飞一案牵扯出陆成、昭辰,直到她被禁足;紧接着又被派去商泽筹粮,期间又有暗流涌动;如今大姐凯旋而归,她偏又陷入沈无涯惹出的这场纷争。这日正逢沐休,没了连日来朝堂上的压抑,正好给初兰个喘息的机会。她吩咐了府里上下的奴才,若有人来见她,只说她身体欠佳,一概不见。林景皓今日也是推了所有的公务,只留在府中陪着初兰赏花作画。偷得浮生半日闲,书房内,林景皓伏案作画,初兰则在一旁为他研墨,却也不看那画的好坏,只凝着作画之人专注的神情,嘴角上挂着难掩的甜蜜笑意。林景皓不时抬头,二人相视,眉目间情意流转,实可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待到林景皓收笔,初兰上前一步,细看那画,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都道咱们林探花如何才学广博,妙手丹青,怎么画幅梅花竟是这样的?”
林景皓听了这打趣,不嗔不恼,只笑道:“公主倒说说,臣这梅花哪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