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平听他嗓音都变成了他人,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道:“公主的一个保母宋氏,便是臣的养母。”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定权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说。”
许昌平道:“公主薨逝当晚,臣母轮值,并不在公主中。事后查究不出缘由,陛下说是宫人失职,要将侍奉公主的宫人尽数处决。是孝敬皇后以为臣母几经刑求,并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宫。臣幼年失怙,稍长失恃,全赖养母抚育,臣始得成人。养母待臣之恩,既同亲出,又等再造。母亲常言,皇后慈圣,无以为报,由是感念终身,至死不忘。今臣欲报之于殿下,即臣母欲报之于先皇后耳。”
定权呆坐了半晌,自觉头脑有了些虚空的清明,方开口问道:“许主簿请起吧,我记得你的母亲,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朱砂痣?”
许昌平起身道:“殿下颖达,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权淡淡一笑:“是么?那时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又道:“孤在此谢过主簿。主簿言同珠玉,孤敢不重视?且君母于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孤的半兄。”
许昌平连忙辞道:“殿下如此移爱,臣如何承当?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定权笑道:“许主簿不必如此客气了,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难得。”
许昌平垂道:“臣虽不敏,亦知丝恩怨,皆有所报。”
定权点点头,眼前的血色已逐渐退散,起身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领,道:“许主簿果真是披褐而怀金,只穿这绿袍实在可惜得紧。”
他寒凉的手指擦过了许昌平的脖颈,许昌平未料他忽为此举,连忙回避,回过神后谢罪道:“臣无状。”
定权收回手微微一笑,只道:“如此方信,许主簿亦属凡人,否则倒叫孤不敢亲近了。”
许昌平凛然一惊,方察觉自己的层层重汗,早已经湿透衣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大内的钟声传到此处,只剩悠悠余音,这已是到了要闭宫门的时节。定权笑道:“孤日后有了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只是今日天既已晚,孤却并不敢留饭。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来?”
许昌平道:“臣骑马来的。”
定权笑道:“我叫人备车送主簿回去。”
许昌平辞道:“并非臣不识殿下厚爱,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
定权这才作罢,亲自将他送出了殿前龟,静立门扉之间。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信步入室。
命人唤过近侍亲臣,吩咐道:“将这条子送给吏书张大人,让他彻查此次詹府和坊局任职官的功名和宦迹。再去把詹府那个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谁,他在京中住在何处,都做过些什么事,都见过些什么人,细细问清。——这桩事情不要惊动旁人。”
见亲臣一一答应,领旨而去,定权这才慢慢坐了下来,抚了抚额头,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尽,余下凉透的碧色茶汤。建盏内壁上一滴滴幽蓝的曜变天目,两三萍聚,如同暗夜里闪烁的一只只鬼蜮的独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窥视中喝了两口冷茶,忽而头皮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文具,书籍皆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室内巨响,急忙跑进来查看。只见定权剪了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门外走,看到她们,安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也好。”
廷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起凐湿了他的袍摆。定权在庭中静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吧。”
他年来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去报告了周午,张罗不歇,周午又赶来问定权可否要宣良娣等前来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是随时随处的,并非只在月下,这一回定权却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厌烦的摆了摆手,道:“多余。”
周午碰壁已惯,并不以为忤,提灯亲引了定权前行,见食案摆设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映得四下里白昼一般,便知道众人的耳朵又有一场劫难。果见定权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这种煞风景的事情,难为你们做得周齐。”
只得又张罗着替他驱散了一干人等,命他们退至远处,遥遥守望。
定权并无心吃饭,坐下后便把盏自饮。同酒浆一起慢慢斟酌的还有那个许昌平说的话。当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宫守着母亲哭泣,哭累了便没有还宫。母亲以为他熟睡,而轻声嘱咐亲信女官的话,别的他都不记得了,唯有一言记忆犹:“你亲自送她出宫,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晓。”
后来回想,他所以记得这话,大约是依仗了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快意——因为教养贵重而对种种不堪境遇永远只是沉静接纳的母亲,竟然也会有忤逆至尊的决绝。凭着这点快意,当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这个秘密,一厢情愿的与母亲分担了这欺君的罪名。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隐蔽而又名正言顺。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诏移宫是迟早的事情。詹府刷,自己若不能从中选择出的亲近,日后东宫和朝臣的交通必将大不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