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福州云氏老封君太阴殿请旨皇后娘娘赐婚孙儿云琅,配的则是世家明氏之女明澜,百国闻名的美人,今年方满十四岁。
云封君陈情道:&1dquo;云、明两家是世交,明澜自幼倾慕云琅,云琅与她青梅竹马。”
皇后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龄的女儿,叹了口气,应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时候,忍冬听得一清二楚。几步之遥就是云白石,可是这几步之中,隔了几千块砖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远很远,传旨的太监好似念不完这段话了,&1dquo;佳偶天成”其实只有四个字,忍冬觉得他把每一个字都拖得气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罢休。
血滴在了她的长裾上,浸透了一层层湖色的绸。
那一块砖纹丝不动,忍冬捶了半晌,血肉模糊,却哭了。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些滚烫得能烧死人的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出任何哭泣的声响,全身毛骨悚然,用尽所有的力气警惕,就怕不远处的云琅听见一丝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爱慕他,这件事,她从不肯让步。她若是不维持自己的尊严,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爱得十分骄傲、活得十分洒脱的姑娘,让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依旧能得到这世间快乐,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中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知道他们定然都听到了,因为隔壁的院子蓦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脚软,完全走不动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疯了一样伸出双手,扒着泥土,像昆虫一样,朝前爬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起走得最费力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糙叶打败,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样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听说云琅拒婚了。
云琅捧着圣旨到御前,如是说道:&1dquo;臣一生向道,从无男女之思,若勉强成就姻缘,不过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实不敢遵从。”
陛下估计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女儿,拧了会儿眉,淡淡应了。
忍冬的一亩三分地变晴了。她本该欢喜,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二十三岁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不是云琅从未喜欢过自己,也不愿娶自己,而是,他不会喜欢任何人,不愿娶任何一个女子。任她们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三岁,还是从二十三岁喜欢到几岁,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或者假装不努力,都没有用。
忍冬并不愿意认命,可是命运这样捉摸不透,在她自鸣得意还依旧坚持什么的时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远远离开了最初的梦想。她懵然不觉,每日早上依旧含着竹盐水好大一会儿,就为了遛猫遛狗时笑得白牙晃眼,被他远远地瞥一眼。
忍冬时常觉得,她要是个爷们儿,这世上的小姑娘便没有不上钩的。可是云琅这么个长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辈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从生下来,便以教成忍冬从龙退化成毛毛虫为己任。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内城撒欢儿。偶尔宫中春日祭祀,她进宫请安,正瞧见奉常卿大人为各家的姑娘儿郎分福,拿柳条蘸了春天的第一场雨水,拂在年轻人的额头,冠旒从容,益显得面色如玉起来。
贵女们含羞带怯地排队瞧玉郎,忍冬却忙得没时间。这厢排队得了福水,一眨眼,她又飞回队尾重排了起来,一趟一趟,不亦乐乎。到最后,青城殿下的黑几乎被春雨湿透了。她却又笑意晏晏地挺直腰板,站在了一身黑衣月章的奉常卿大人面前。
&1dquo;殿下,这于礼不合。”云琅含蓄温和,像对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劝解道。旁的人都被青城殿下逼得有些崩溃了。
忍冬是个顶顶霸道、顶顶张狂的人物,她拨开一缕缕湿答答的头,露出一双极大的眼,恶狠狠地震慑道:&1dquo;我堂堂公主,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大的福气。不过几滴雨水,赶明儿下雨了,我接一缸,让人还你!再这样磨蹭,余下多少,便教你都喝了去!”
云琅微微愣了,平静地看着她,许久,才从胸中掏出一块清绣竹的软帕,递与她,含笑道:&1dquo;非臣不识抬举,只是接这场雨时,正值夜间,殿下嫌铜盆声音扰你清梦,便隔墙泼了好大一罐玉液。臣虽尽力躲了,可不免殿下的玉液依旧入了这福水几分。”
云琅的笑那样温柔好看,忍冬的脸却黑了。她还记得自己半夜提着满满的尿壶叉腰骂人的张狂模样,当时睡得迷糊了,重雨砸金,魔音灌耳,实不能忍,头脑一热便冲了出去。
因为这桩事,忍冬羞愧了好些日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素来是太容易冲动了。她去皇寺中上香,见大和尚们个个品性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心中不免羡慕三分。倘使自己软和些,兴许云琅也会对她另眼相待几分。
她念了几日经,却益心浮气躁,本欲放弃时,府中的管事娘子因为痢疾之症不敢沾荤腥,刚吃了几日素,便抱怨不迭,只道是天天饿得没力气,瞧着什么都没了脾气。
忍冬眼睛一亮。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修行之说,念几本经如何便能移了性子?管事娘子的话却提醒了她。这娘子素来可是个炮仗性子,吃几天素就能没了脾气,大和尚们之所以这样温顺和蔼,皆是因为沾不到荤腥没力气的缘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