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宁珂跟在叔伯爷爷身边,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宁周义坚持让他宿在学校,只允许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里的汽车。对他最疼爱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亲,而且年龄比他的母亲还要小得多呢。他羞于跟她叫“『奶』『奶』”
,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这个孩子”
“你这个孩子,快回家来!”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坐电车?”
她没有孩子,这会儿对宁珂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宁周义正焦虑于政事。他与其他几个宁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经早早地放弃了对土地的热情,把资产尽可能地转移到几个大城市去。他的钱庄、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场上周旋久了会变成两种人或者是更为狡狯精灵,或者是一颗心越来越沉。宁周义属于后者。他与省长老爷在政见上分歧渐大,但私人友谊仍如从前。这些年他正考虑从一种处境中退出来,专心经营自己的物业资产,但又于心不忍。他对当时活跃着的几个政党派别都有褒贬。北方一些有实力的军事人物对他并未忽略,其中有几位还对他出多次邀请,他都以各种借口回绝了。他一生都想离枪远一点。
他似乎并不太关心宁珂的学业。他说这种事儿有专门的一拨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们”
指教师。而他只是特别关心孙子的身体,每个周末都要与他一块儿到一个大广场上去练投掷。休息时他们的谈话也让旁边的阿萍笑。他问“你爬过鼋山最高峰吗?”
宁珂答“想爬,后来离得远了。以后吧。”
“以后就太晚了。我七岁就爬过。”
“啊呀。”
“你在水里能游多远,一口气?”
“几尺远……”
“糟。如果落水了怎么办?”
“那就……”
下一个周末他就领宁珂去一个『露』天游泳池了。宁珂第一次见到叔伯爷爷的『裸』体,它那么光滑,被太阳晒得微黑,肌肉达。总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气。这个『裸』体一入水就变成了翻腾的蛟龙。它竟然可以腾跃自如,在水里滑翔得多么自由多么优雅。叔伯爷爷喊他,他不得不跃入水中。可是一会儿他就开始呼救了,叔伯爷爷大笑着过来援助。
夜里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宁周义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长了宁珂就盼叔伯爷爷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这个孙子已经长大了,早过了拥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讲故事的年龄;她总是把他的头扳在胸口,轻轻梳理那光滑乌黑的头。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个仙境,这就使宁珂大大地原谅了自己的父亲。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问父亲临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后那几天没有刮脸,胡茬儿黑得像个土匪。”
“马呢?”
“大红马,拴在公家厩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搂紧他,脸靠着他圆圆的头顶说“你爸,你还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欢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欢醉虾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虾,阿萍『奶』『奶』做了。醉虾扣在一只蓝花小钵中,一掀盖子就有几只蹦到桌上……宁珂绝不会将它们吞进肚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想自己一去不归的父亲。
几乎每天都要做关于那个人的梦。其实他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晰,因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成了骑士,来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马和那支枪,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马,奔驰在东边那条马路上的情形。马尾巴飘起来,阳光把它照得真美。父亲的身个多高?脸是什么颜『色』?他都模模糊糊。身处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时常想起父亲。人好像都有这么一段——专门琢磨自己的父亲。
他回忆着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父亲。母亲并不太责备那个人,最多的只是牵挂。她担心他一路上风尘仆仆弄坏了身子,还怕他遭遇其他危险,比如劫匪、从马上栽下来,等等。她抱着小宁珂,眼睛凝视一个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亲多么漂亮,他认为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一个人,他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谁有过这样一个不幸而美丽的母亲?她的大眼睛清明纯净如水,亮而深;她从不施脂粉,因为稍稍一动一遮就破坏了那种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红木树。母亲的形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清清楚楚。
也许正因为父亲的模糊难辨,他才永远追逐着他。马蹄,踏醒了他的梦。他有时正睡着,突然喊一声就坐起来,大声地喊。
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一支枪……”
叔伯爷爷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这头真是光滑得让人感动。他安抚了一会儿孩子,临走开时说“最强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带枪……”
宁珂中学毕业了。当时宁周义对他的未来有两种打算一是送到国外深造,二是留在身边,让其尽快进入自己的事业。本来他老人家是极倾向于前一种设计的,可是到了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孙子离去的是阿萍,她一说到这上边就流泪。当时还有一个紧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产业越来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个更可靠的介入者。将来风云变幻,有这样一个人上下进出就方便多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退路、一个继承。
宁周义惟一的小女儿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宁缬,平常只唤做“缬子”
。她这时也来到父亲身边,小小年纪就傲横『逼』人,指着比她还大的宁珂说“快叫姑姑!”
宁珂马上叫道“姑姑。”
她差不多从来不主动喊阿萍妈妈,背后还说阿萍长得像猫,就叫她“阿猫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