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一段路程中,满车厢的人都在议论老尚。有人说这个老尚如今至少有几千万了,也有人说他早就有“一个亿”
。一个知情人说“这人已经到处都是别墅,还养了一个车队、一个保卫队。他那个建筑公司只是一个幌子,其实什么都干,从倒卖走私汽车到挖金矿、开窑子,还转让承包工程。那些大的建筑项目,第一个顾主非得找他不可。方圆几十里没有人敢越过老尚,他一个承包工程几十万的合同,一转让就要上百万。所有来这镇上任职的头头脑脑都要先拜老尚,因为只要老尚找别扭,那么这个人迟早干不住,就得赶紧滚蛋!”
车子里一片嗡嗡声。另一个人说“老尚今天还没打电话哩,你看他还算给面子,如果他用电话叫几个人来,这个加油工非得腿断胳膊斜不可。说不定这个加油站还得给砸了、点上火烧了!”
旁边一个人举例说“有一个税务局的人,不知怎么得罪了老尚,老尚没有理他,也没找他的麻烦,结果是他自己吓得在老尚门口转悠了三天,只等人家出来赔不是呢。老尚从屋里出来,给了那个税务员一支烟,然后又给他点火。那个人慌得烟卷直颤,掉到地上两次。老尚说‘兄弟,就这么点胆气,还来收大叔的税?’”
三
到达村庄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开始找过夜的地方。我想问一下村里有没有借宿的闲房,比如说过去每个村子里都有“马车店”
之类,供过路人食宿。纪及笑了,说现在早没那些了,我们得找一户老乡家宿下。
这个小村只有一百来户,比我们一路上走过的那些村庄显得更加凋敝贫寒。我不记得以前来过这儿,但它破旧苍黑的样子却让我毫无陌生感。纪及说整个这一带都是这个样子,一般来说离大山越近村子越穷,比起紧靠大山脚下的村落,丘陵地区这些村子就算好的了,而平原上的就更好一些;靠近公路的村子要比相对封闭和偏僻的地方好……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小村里的人大多没有归来,他们大概还在山里忙碌。我们在街上遇到的都是老老少少,打听了一些上岁数的老人,最后就在他们的指点下找到了一户宽敞的人家——他们说那一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她自己住了一个小院,三间房子足够你们住的了。他们介绍这户人家,只说“到吴寡『妇』家里去吧……”
我们敲开了老人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见我们的装束似乎就明白了,问
“是来投宿的吧?”
我们点头,向她问好。
“我这里倒是有地方住,不过你俩得告诉村头儿一声,如今不是过去了,正查得紧哪!”
纪及在我耳边说“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
他问老人“大娘,什么查得紧?”
“前几天村里来了几拨外地人,他们一连抢了好几家,然后逃进了山里,往东边跑了。”
“还有这事儿?”
“他们开始也说要借个宿,睡到半夜就动了手,天不亮就跑了。打那以后进村的人都要登记哩。”
纪及说“那就登吧。”
我们俩一路打听着到村委会来了,一问才知道,村委会的办公室就是过去的一个马车店改的。蹲在里面的一个人长着络腮胡子,穿着一件脏里脏气的西服,下身是一条老式便服裤子,还挽着裤脚。他脸『色』黑苍苍的,布满了皱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正警觉地用眼角瞟过来,不做声。我们说明了来意,他鼻子里吭了一声。一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老主任。”
我立刻说“主任好!”
主任这才站起来,让我们坐到里面的凳子上。
纪及和我都掏出了证件给他看。他不识字,就递给一旁的人。一旁的人放在光亮处看了看,大声念着。
主任说“噢,原来又是两个‘叽叽分子’!”
他把“知识分子”
说成了“叽叽分子”
,我觉得耳熟。我熟悉这个地方的人,连他们平时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意思都能会意。纪及并不在意,一脸和善的笑。
主任说“行了,你们去吧——要不就留下吸袋烟?”
他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进口烟,自己取了一支点上,把整盒烟往我们面前一扔。
我们谢过了,然后赶紧离开。
我们在吴寡『妇』家里安顿下来。老太太的西间屋收拾得像个小客房,看来好多过路的人都在这儿住过。吴寡『妇』给我们送来开水和手巾,好像对这一套已经相当熟悉了。纪及掏出一点钱给了老人,老人毫不犹豫地接过,掖在大襟衣服下,眉开眼笑。她说“你们住在俺这儿保险睡个好觉。俺这山里静气,空气也好,过路的都这么说。你不知道哇大兄弟,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你俩俺一看就是好人。有一年上从东北来了个留小胡子的年轻娃儿,半夜里还往俺屋里跑呢,他噗噗捶门,说什么屋里有老鼠。哪有老鼠?俺亮开灯,掩着衣怀起来,跟他去抓老鼠。刚进了门,噗,就被那个兔崽子捂在身子底下……你说气人不?”
纪及笑起来。我也笑了。
老人接着咕哝“俺打四十岁上就开始守寡儿,也没个风吹草动的,那个丧下良心的!这下可好!第二天俺报了官,村头就把他绑起来,用柳条子抽了一顿。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监里放出来的主儿。村头说,得,再送回监里就是。就这,一些穿黄衣服的把他铐走了。也真是,没管教好又放出来,你说糟蹋人不是?要做那样事情就不要到俺这干净人家里来。他该去找穿‘牛腚裤’的!”
纪及不解“‘牛腚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