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于甜背着那个惹眼的大花书包,突然出现在我们家。梅子赶紧迎接,热情得很。不过我一见于甜就觉得她的眼睛稍微有点浮肿,好像哭过。于甜真的越来越胖了,也越来越美丽了。
梅子总算高兴起来。于甜很少到我们家来,只要一来就和梅子一块儿讨论结『毛』衣。有时我甚至觉得奇怪『毛』衣里面真的凝聚了这么多学问,需要她们如此认真和专注吗?后来我看到过不止一本《『毛』衣编织法》,这才明白行行出状元,到处都藏了学问啊。她们一坐下就谈论起来,细声细气的。女人真是奇怪呀,她们的这种喃喃絮语打动和安慰了多少人,我们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这种声音。瞧她们说话像呵气似的,“是啊”
“可不是吗”
“是啊”
“嗯”
“噢”
,就是这一类声音温暖了你,让你感到生活的可爱和可信。
不过这次我宁可认为于甜是来找我的,其目的肯定与纪及有关。于是我很想找个借口把她从梅子身边引开,可梅子正跟她扯得热乎。
“反针?正针?”
于甜看看我,告诉梅子“反针反针!”
“不是说正针吗?”
“反针!”
于甜温柔地嘱咐一句。她的嗓子细细的,嗓音很好听。可是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到旁边寻我,终于引起了梅子的注意。梅子把那些线团收起来,轻叹一声走开了。
于甜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齐耳短被重新修整过了。她脸上一双大眼真正像紫黑的葡萄,她的鼻子原来比常人稍大一些,挺拔,粉粉的,我此刻觉得她身上三分之二的庄重肃穆都来自这个鼻子。如果不看鼻子,不从侧面看去,你会认为这是一个温和有余的姑娘。我真的常常不明白纪及为什么会忽视她的美。如果说王小雯更为娇小别致、让人过目不忘的话,那么于甜则有一种长久难消的庄重之美。
我问“你见到纪及了吗?”
“……”
“只希望你们能经常保持联系。这也是你妈的意思啊。”
于甜叹息一声。
在这个秋天里,女人怎么都频频叹气?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梅子叹气,还有,娄萌近来也常常叹气。
“宁哥,我爸爸被上边批了。”
“为什么批了?”
“还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听见爸爸在家里抱怨,唉声叹气,情绪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低落。你想想这么大一个机构,在外地还有一些研究所,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睡全要爸爸管哪。可是他还要听上边的,那些人愿意管就管愿意问就问,有时爸爸去请示,他们就说你放手干去,不要缩手缩脚;还说,你不要每一样事情都来问我们,大胆干吧!可有时候秘书一个电话打到家里,爸爸才知道犯了忌讳……究竟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只怕惹了那些人不高兴,作难死了。妈妈说你干脆辞掉算了,说说嘛,哪能真辞呢。想不到爸爸有一次真的跟上边提出这个意思,人家把脸一沉说‘老于呀,你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有就直接谈好了!’我爸那次吓坏了,回来后再也不提辞职的事儿了。他知道有人为什么恨着他,话很严厉。妈妈更害怕。他只得忍气吞声地干,头都快掉光了……”
“这次怎么批他了?”
“说爸爸处理事情不果断,拖泥带水,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事情会糟得难以收拾。”
“什么拖泥带水了?”
“就是处理纪及。他们怨爸爸没有立刻让纪及停职检查——要在全体大会上作深刻检查,其实这等于开批斗会。”
“可是纪及的正常工作早就停止了,他的研究项目也不能进行了,还要怎样!”
“就是呀。爸爸问‘恐怕已经有点过了吧?’谁知上边马上就批起了爸爸。那人说我爸爸已经很久——可能是指这些年来吧,一直是个没有脑子的人……我爸爸没有想通,结果一位老领导就火了,拍了桌子。爸爸回来脸都变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他说话声音抖,连夜跟妈妈商量,最后还是不愿让纪及站到全体大会上去。因为这没有理由。爸爸说这样显然把学术问题搞成了另一种问题——让人觉得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过去。一棍子把人打死啊,再也不能这样干了……爸爸唉声叹气,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好。我可怜他。我听见他和妈妈深夜了还在说话。我也没有睡好,为纪及担心,就到这儿来了……”
我长时间没有做声。我想于甜也许做得很对,现在不应该再告诉纪及什么了。不是担心他的承受能力,不是。一个能够写出那样文字的人,只会从心里鄙视对方。可我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
四
当屋里只剩下我和娄萌两个人的时候,我说要汇报个事情。娄萌正想提着包离开,这会儿看看我,很不情愿地坐下了。怎样开场呢?她的情绪真的糟透了。我一开口有点吞吞吐吐的
“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于院长了……他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