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他低沉寬廣的聲音,塑造出一個令人震顫的世界。
「不要站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睡去。」
他的聲音是如此的低沉平緩,可就像冰層下涌動的水,潛藏著深不見底的情感。
「我是千萬縷吹拂過的微風。」
「我是雪花上鑽石的輝光。」
「我是金黃穀粒上的陽光。」
「我是秋日溫柔的細雨。」
那是來自逝者溫柔的撫慰,可這最溫柔的聲音卻挾裹了最巨大的悲傷,海潮一樣將人浸沒。
「當你在清晨安靜的醒來,」
「我是飛鳥安靜徘徊時,」
「翼上迅捷輕快的翕動。」
「我是夜晚柔軟的星光。」
可那念誦的聲音在悲傷之餘,又蘊含了充滿譏嘲的苦痛。仿佛他所念誦的正是他自己,是生的假象,是某些他已經看見了的,卻無法停歇的、永無止境的東西。
「不要站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不會逝去。」
他最後的念誦歸復了平緩,低沉的聲音里挾裹著巨大的能量,仿佛在發出宣告!
澤尼婭感覺自己已經被這聲音牢牢掌控,她的心被抓住了,又受到了如此巨大的衝擊。那由聲音所塑造的世界將她牢牢困縛,以至於洶湧的情感在心中衝撞卻又無法宣洩。
她手中的書早已放下,張開嘴唇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她想要震顫、想要站起來、想要做些什麼,哪怕是讓眼睛裡滾下幾滴熱淚呢?
可她只是被牢牢固定在椅子上,被震懾在原地,手腳發麻、頭顱共鳴,直到座鐘敲響的九點半的聲音讓她找回了呼吸。
澤尼婭下意識轉過頭不去看洛倫·弗羅斯特先生,逃避那對她來說太過浩瀚的情感衝擊。她看見了坐在弗羅斯特先生腳邊的科林。
這個畸形扭曲的僕人正抬頭看向弗羅斯特先生,他的眼睛裡閃著淚光,目光充滿了崇慕與依戀。
洛倫·弗羅斯特低頭看向科林,聲音溫和地說道:「你該去休息了。」
科林慢慢起身,將書籍與矮凳收好,向洛倫·弗羅斯特行禮後,緩緩離開了藏書室。
澤尼婭一直望著科林離去的背影,在他關上門後,忍不住對洛倫·弗羅斯特說道:「您待他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
「不。」洛倫·弗羅斯特的聲音卻突然沉肅下來,「他只是僕人。」
他突然嚴肅下來的臉色讓兩個年輕的姑娘被嚇到了,她們望著洛倫·弗羅斯特說不出話來。
「現在的人們總是太過輕易的使用一些詞語,以至於一切都變得輕率起來。」洛倫·弗羅斯特繼續說道,語氣平淡且不容置疑。
「當死亡被描寫過太多次,便再也不能使人落淚,當愛被隨意地使用在各種情況,便失去了它的珍貴。家人是一個很莊重的詞,我只有一位家人。」他將詩集擱在腿上,雙手在小腹前交叉,像正式的談話那般莊重認真地說道,「而科林,我庇護他,供給他衣食住所與安寧的生活,他也服務於我的家庭作為回報。」
洛倫·弗羅斯特看出兩個姑娘受驚,他的話語重變得溫和下來:「我只有一位家人,那就是我的兒子,他過一陣子就要回來了,也許你們年輕人會更合得來。」
空氣重變得鬆弛下來,但洛倫·弗羅斯特的話語仍然牢牢駐紮在兩位姑娘的內心。
兩人在與弗羅斯特先生告別,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忍不住再次談論起這座城堡的主人。
「弗羅斯特先生……」她們這樣開口,卻又同時沉寂。
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描述他?什麼樣的詞語才能將他形容?如何才能從那雙迷霧般的灰藍色眼睛中,尋找到一點可觸及的東西?
他的樣貌?他的舉止?他的學識?他的思想?他的情緒?他的……永遠籠罩著迷霧的眼睛?
「你找到『刺鐵邊境』相關的記載了嗎?」在沉默良久後,澤尼婭開口問道。
「沒有。」莉婭搖了搖頭,那些都是真正的古代資料,詞彙和用語習慣都與現代有著極大的不同,讀起來吃力得很。況且,她還沒來得及看多少,就被弗羅斯特先生的聲音抓住了。
「弗羅斯特先生好像已經將這些書籍全部閱讀過了。」莉婭感嘆道,「他找起書來是那麼的輕鬆隨意,那間藏書室里的書他難道已經全部看過了嗎?」
莉婭才剛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哪怕一個人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地閱讀,那樣龐大的藏書量,也是耗盡其一生也無法看盡的。
「他博學得令人驚嘆,」澤尼婭同樣說道,「而且並不只是博學。」
他會騎馬、會駕船、會釣魚。如果她們之前所見到的那幅被蒙上的玫瑰是弗羅斯特先生所作,那他同樣擁有令人驚嘆的畫技。
哪怕澤尼婭和莉婭都不懂繪畫,那也並不妨礙她們從那幅畫中感受到那奇異的力量:那仿佛想要一直燃燒,哪怕被灼成灰燼,卻又被迫迎向死寂的紅與黑;那就算捲曲也要拼命伸展的葉;那野性鋒利的尖刺,與尖刺乾涸斷口的痕跡……
而澤尼婭還知道一點,在她第一天從這座城堡中醒來,在清晨迷濛的陽光下,追隨著羽管鍵琴的樂聲,一路追尋到那個坐在琴前的背影……
澤尼婭閉上眼睛,她再次想起那音樂,它們仿佛仍繚繞在她身邊,將她輕柔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