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听了一遍留守在翡冷翠的圣鸦的报告,等他顶着大雨出门去莱茵宫,已经是黎明前夜色最深重的时候,玻璃风灯都照不亮雨幕里的路,车驾的某处机械可能进了水,动力核心徒劳地出吭哧吭哧的咆哮,蒸汽和雨水混在一起,搅和得费兰特心烦意乱。
他随手将斗篷的兜帽扣在头上,从车上跳了下去,磅礴的雨一下子将他从头到脚都浇湿了,正趴在地上检查车厢底部机械的圣鸦慌乱地探出一个头:“大人……”
费兰特压根没理他,判定了一下方向,就向前走去。
这场雨大得有些恐怖,哪怕隔着衣服砸在身上,都能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痛楚,费兰特静静地想着那封被他烧掉的信,尤里乌斯轻柔带着恶意的语调仿佛能从纸面里浮出来钻入他的耳朵,让他怒火中烧。
一个怯懦的失败者!
他还想证明什么?狡猾的败类、无耻的恶徒!天气很冷,费兰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烫,他恨不得用尽了在贫民窟学到的一切下流词汇去痛骂那个躲到死亡者国度的卑劣小人,就算死了也不肯安分地躺在坟墓里——阴险!虚伪!
费兰特的心里快要被滚烫的血填满,一双深蓝的眼睛如同能烧化琉璃那样明亮,但他的神情异常冷漠,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封在了那张阴柔旖丽的脸下面。
一个多么贴心的刽子手,为囚徒送上了量身定制的绞刑架,只等着他把脖子放进绳圈里呢!
雨水拉扯着费兰特的袍角,被灌湿了的衣服压在身上,湿黏冷硬,像是一副裹尸布,让他恍惚着无法从雨中获取氧气。
天际一道闪电劈过,雪亮的光照下来,短暂地照亮了他兜帽下的脸,苍白如同还魂的食尸鬼,费兰特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冰冷的雨泡着他的躯体,仿佛随时有白骨将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
第二道闪电打过,莱茵宫的轮廓在前方若隐若现,费兰特凝视着那座宫殿,他所期待见到的人现在就在那里,他走进去就能被温暖的壁炉火焰和香甜的蛋糕牛奶包围——他毫不怀疑这一点,拉斐尔不爱说柔软的话,可是从来不会忘记这些细枝末节的安慰。
他是多么、多么的贪恋这点温度。
莱茵宫、莱茵宫……费兰特脸上细微的笑意因为这座宫殿的名字又消失了。
尤里乌斯波提亚,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费兰特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那个精明的男人,试图以此泄自己凝固成了冰冷石块的情绪,但这好像没什么用,他感觉那块巨大的石头在胃里沉甸甸地下坠,所有被它触碰到的部位都变得和它一样冷,于是他的身体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温热的内脏脱离了他的意志向下融化,直到整个身体都被轻飘飘的、冰冷的雾气充满。
它让费兰特感觉自己正走向绝望的末路。
躺在车子底下努力修车的那名圣鸦狼狈地抹着脸上的雨水,拼命想在暗淡的光线里对齐手里那个该死的齿轮,他将风灯的光线调整到最大,但那点光线依旧昏沉模糊,他喃喃地咒骂了几句,无意中一回头,看见前方深沉的雨幕中,早就走了的大人并没有离开很远,他弯着腰,身躯佝偻,仿佛正经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沉重到,哪怕是旁人不小心看见,都有犯下了罪行的错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圣鸦从车底下爬出来,打算再次尝试启动,面前一双被牛皮靴子包裹的脚停在了他面前。
仲裁局的局长去而复,一张脸因为长久地被冷雨冲刷而显得惨白。
“去秘密联系圣殿骑士团,告诉他们的骑士长,我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一块块细碎的冰凌,砸在了地上。
今天的雨实在下得太大,拉斐尔换上了柔软的睡袍,在卧室壁炉前喝完了一杯牛奶,就到了睡觉的时间,房间里的自鸣钟敲过了十下,费兰特还是没有来,拉斐尔推测他可能还在忙着整理这几个月圣鸦堆积如山的报告,于是也不再等,将壁炉的火调整小了一点,就爬上了床。
卧室里的壁灯一盏盏压暗,沉重柔软的缎子床帷垂下来,将温暖的床包围在一片富有安全感的黑暗里,这样的黑并不是纯粹什么都看不见的黑,隐隐绰绰的温柔橘光从帷幔的蕾丝花纹里漏进来,刚好能看清卧室里模糊的家具轮廓。
一尊圣母托子的雕像立在正对床边的墙中画龛里,壁灯的暗光让祂瓷质的身躯有了宝石般流光溢彩的淡光,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拉斐尔本能地厌恶卧室里出现圣母像,教皇宫的卧室早就被改过,明天要记得让劳伦斯把这里的圣母像也移掉,拉斐尔记下了这件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摸了摸枕头,那柄不离身的匕正安稳地躺在那里,坚硬冰冷的质地给了拉斐尔极大的安定。
他在窗外朦胧的雨声中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境里,但他毕竟还记得费兰特没有回来——在那个晚上之后,那个被人所厌憎恐惧的“教皇猎犬”
每晚都要陪在拉斐尔不远处,尽管拉斐尔一再声明这毫无必要,费兰特也会偷偷翻进他的卧室,久而久之,拉斐尔就放弃了赶他出门。
今晚有这么多事情吗?拉斐尔在混沌中想,他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而且怎么都想不起来,这点空洞的缺口令拉斐尔又清醒了一点,随即他似乎感觉卧室里有了流动的风,这是有人进入的证明。
他回来了?拉斐尔想。
彻底唤醒他的是一道明亮得吓人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尽管拉斐尔并不害怕打雷,可在半梦半醒之间,这大得恐怖的声音还是让他心跳都错乱了一拍。
他睁开眼睛,想和费兰特说点什么,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钻入了他的耳朵,深绿色的幔帐掀开,一只被黑色衣袖包裹住的手探了进来。
这场景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先于理智的预感开始疯狂地鸣叫,拉斐尔忽然感觉有什么他并不想看见的东西即将出现,不,并不是这样的,那或许是他一直想看见而忽视的东西——
暗淡的光晕随着拉开的帷幔洒进来,昏暗的场景开始摇晃,环抱圣婴的圣母立在壁龛里,遥遥地越过来人的肩膀和拉斐尔对视,那双悲悯慈爱的眼睛因为反射了光线而显得阴暗扭曲,仿佛是来自命运高高在上的嘲笑。
又一道闪电擦过夜空,骤亮骤暗的光线里,拉斐尔觉得自己好像又跌入了那个恐怖的噩梦,窒息的幻觉攫住了他的脖子,明暗交错的视野中圣母朝他微笑,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口鼻,濒死的疼痛和恐惧里他看不清来人的脸,那应当是一张他见过的脸,很熟悉、很熟悉……
拉斐尔从重叠的死亡幻梦里挣扎出来,右手胡乱地摸向枕头,与此同时,那个人弯下腰,他好像在说话,拉斐尔一时听不清楚,他伸手用力去抓那个人的衣服,想看清那张怎么都记不起来的脸——
“拉法?拉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模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拉斐尔奋力拨开被死亡笼罩的云雾,死死瞪着面前这张脸——是费兰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