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之后,又战战兢兢好容易过了独木桥,临到了,却因无人推荐,而只得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便只能比之寻常百姓稍稍多得几两口粮,换成谁也受不了啊。
他只看到表象,便以此看不起人家,甚而颇多不屑讥嘲,其实是有些脱离现实,矫枉过正了。
而李纲并未正面指出,却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通,正是顾及他的脸面,并以此点醒他,以免他在这方面搞不清状况,无意白白得罪人还不知。究其之意,实在是一片爱护之心。
想到这些,萧天心中不由的颇为感动,原本只虚应以事称呼的叔父,此时却真有了几分真心了。
是以,当即起身,恭敬施礼道:“是,小侄受教了,多谢叔父指点。”
李纲见他果然伶俐,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欣慰,摆摆手,让他坐下,这才又接着道:“本朝三冗之危日重,积弊难返,老夫身为宰相,岂有不知之理?然则牵一而动全身,非不为,实不能为也!”
话到这儿,老头停了下来,两眼望着远处夜空,怔忪不语,脸上满是黯然痛苦之色。
萧天和宋五对望一眼,都觉得不好接话,只得也沉默以应。半响,才听李纲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
“……。。有言道,身在局中,难以为继。令师以竹相喻,老夫固然喜不自胜,更多的,却是惭愧。说起来,与昔日文正公,还有先帝时王相公相比,这竹之比喻,倒是他们更适宜些………。”
他这话一出,萧天还不觉如何,他对历史实在所知有限,只在寻思那文正公和王相公却是哪个,旁边宋五却是面色微变,忍不住左右看看,低呼道:“老师……。”
李纲回头看看他,不由惨然一笑,摇头道:“痴儿,这里只有自己人,你却怕些什么?我如今已然被罢相贬黜,难不成还能杀了我不成?”
宋五面上复杂,欲言又止,却终归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李纲定定的看着他,眼中神采变幻,有期待,有希冀……最后却终是划过一抹失望。转回头去,轻声道:“士子们要想出头,便须得提前找门路,拜入各路豪门门下,以求获得推荐。而各豪门却又何尝不是在甄选良才,以便他日推出,为自己代言获利?老夫身处其中,看似位极人臣,倘若没有羽翼,以一人之力,又如何与人争锋?是以,人选我,我亦选人。虽知其弊,却又不得不用其弊,说起来,诚可笑也。”
他淡淡的说着,语气中满是自嘲自讽之味。萧天却听的出,其中满含的苦涩和无奈。
“……。。今日顶之虽极力掩饰,但如同尖锥藏于布囊难掩其锋,宝剑封于鞘中难遮其利。先有五郎赞美于前,再有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其后又有徐长卿之变化,老夫半生历练,若再看不出这些,岂不枉活一世了?”
老头仍是风轻云淡的说着,萧天却是听得悚然而惊,暗自流汗不已。他只道自己掩饰的够好,却不成想,在这些个人精面前,还是留下了这么多的破绽。
“……。。我既然看明白了,自然也就起了将你收入门下的心思。是以,这才让五郎悄悄约你来见,又百般盘问………。”
萧天到了此刻,这才终于明白,今晚这场约见的起因。只是明白归明白,一想及这老头的心思,却又不由的暗暗皱眉,心下实在为难,不知该如何推脱才是。
正为难之际,却听李纲又道:“只是我千算万算,却实在未料到,尊师竟是如许高贤,而不论你究竟有无学到令师本领,又或者学到了几分,若再如我先前一般想法,冒然将你早早引入仕途,便显然不适合了。”
说着,李纲回过身来,两眼灼灼的看向萧天,眼神中的希冀之色,毫不掩饰的倾泻而出。
“……。以你心性本事,若说有我推荐,便是现在入京,拜入任何一个门下,都不在话下。我只道,你也必然会做出一番事来。但如此一来,便也只能停留在门客舍人这一层面上,往后再想寸进,便是千难万难了。”
他说到这儿,眼见萧天口舌微张,想要说话,便挥袖制止,抢先又道:“你不必多说,你我如今既有了这份情分,又知道了你师傅之才,如何还能这般考量?是以,便在方才,我已变了想法。顶之,你聪慧伶俐,又深通世事人情,从五郎那里,还有,你能得入了徐穷那倔驴的眼界便可知之,你即便是未得令师多少传授,但底子打的却极是坚实。若如此,倘能静下心来,再得良师指点,一年后循正途参与春闱,不敢说状元之才,但头甲之内,却亦非奢谈。到那时,再由为叔为你活动,一举登堂入室,最不济也当侧身翰林,承奉天子近臣。若果能如此,你我叔侄联手,尽心竭力,扶助圣君,何愁大宋不昌,天下不靖?!果能如此,青史留名、彪炳史册,诚男儿大丈夫之事耳!顶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头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已是面颊泛红,两眼中熠熠放光起来。
萧天听得目瞪口呆,哪成想这老头对自己的期望,竟会如此之高。这一番话中,虽未明言,却隐隐露出愿意亲身指导师之的意思。如此好事,倘若是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只怕当场就能乐昏了过去。但是萧天此刻,却除了嘴中苦外,着实是半分喜悦也谈不上。
别说他深知大宋历史上的走向,就算因着蝴蝶效应,历史有所改变,但正如李纲所言,如今的大宋内部积重难返,若不能大刀阔斧的整改一番,就算李纲的盘算能实现,又能济的什么事儿?
他能保证自己二人清廉,甚或能保的起初几个核心之人的清廉,但如何保证得势之后,聚拢到其门下所有人的清廉?
到那时,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从一个老旧的门阀手中接过接力棒,勉力的挥舞着,艰难的仍旧走上老路而已,直到某一天,或者被历史所彻底同化,或者被无数的既得利益碾成齑粉,消散于历史长河里罢了。
现在的大宋,不是需要什么局部的手术,而是需要一种破而后立、破茧重生的洗礼。
这种不破不立,若依靠内力自身去做,不知道将要多少仁人志士去填这个无底洞,而且还不一定成功。
而外力呢?比如战争。任何一个朝代的更替,看似都有着或这样或那样的偶然性,但其实往往深层都是早早埋下了必然性。
北宋的灭亡,亦是如此!
即便这些都不说,便单单说萧天自己,他现在的心态,远还未真正的溶入这个时代,眼下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静静的享受下,这前世不曾享受过的凡人生活而已。
本着这个念头,又怎会让他认同李纲的理念?
是以,在李纲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词后,在宋五惊愕无比的目光中,萧天缓慢,却又坚定的摇摇头,轻声道:“怕是要让叔父失望了,小侄性子懒散,亦不过凡人一个,这事儿,实在不曾想过的。”
听着他最终的回答,李纲红润的面颊陡然一白,定定的看着他,两眼中不由的又是失望又是气恼,萧天却只是平静的与他对视着,毫不退缩。
屋中的气氛,一时间极是压抑,宋五额头微微见汗,老半天实在忍不住这种压抑,不由舔了舔嘴唇,开口道:“萧兄,你虽是一直在外游历,但终还是我大宋子民。老师方才所言,句句皆是为国为民之心,对你也是莫大的机缘,你…。。你………”
萧天目光看也不看他,抿了抿嘴唇,才淡淡的道:“人各有志,宋兄,你就不必多说了。”
宋五抬手抹了一把汗,还想再说,冷不丁却见李纲霍的转过身去,怒喝道:“五郎,不必多言了!既无为国为民之心,又无建功立业之志,再要多说又有何益?!罢了,天色不早,老夫也乏了,这便散了吧。”
说罢,大袖一挥,已是转身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自始至终,脸色铁青,再也没多看萧天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