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十七年来,您身为族长,却从未打开族谱查看么?”
周娉婷问道,“难道这十七年来,从未有人上过族谱?”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旁的不说,他儿子怀里抱着的不就是周六太爷的三孙子么?难道六太爷的嫡孙竟没有上族谱?
周娉婷不理会众人,给了周义一个眼神,周义便亲手将供奉在条案之上的香樟木匣子打开了,取出一卷厚重的卷轴。不用他吩咐,两个小厮便上前将卷轴接过并缓缓打开,只见上边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周娉婷的目光极准,指着一处道:“诸位请看。”
众人看去,只见上边正是周游一脉的条目,周游名下本该空空,此时却多了几行红字,写道:
“游公待字女娉婷,乙酉年壬午月癸亥日己未时生,己未时游公与族长钟公定:此女不适而配,招有愿之男或四代之外族男入赘,效半子之劳。游公死后,此女暂代家主,若三年内此女生子,则为游公孙,以此女之夫为本支家主,若三年中无子,则请族长立嗣,以嗣子为家主。”
周氏族人抱着最后一点期望看完文字,却现字迹上盖着周游和老族长钟公私印,登时个个失望。一人高声道:“当真岂有此理,我周家世代书香,难道竟要出个女子持家?传出去岂不沦为笑柄?”
“先人之意,诸位要违抗,十六娘也只好诉至官府,请太守做主了。”
周娉婷一边小心将族谱收好,一边道:“再者,女子又如何?谁说女子不能主持丧礼,不能当家做主?”
周氏族人中便有人要冷笑,周娉婷又道:“诸位可想清楚了再说话。”
周氏族人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往日说女流之辈尚可,如今孤山上就住着女帝。当日登基,祭天的是女帝,如今朝堂上执掌大权的也是女帝,京中还有位女将军,女帝身边还有个女紫宸令史,谁敢再说一句女流之辈?
“呵!”
周六太爷冷笑一声,“萤火之微,敢比于凤!”
周氏族人心念一转:对呀!女帝如何那是先帝遗诏,寻常人家谁管你?
“六太爷,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
周娉婷不慌不忙道,“你家孙子,竟这样大了,不过咱们毕竟还是四代之内。”
“对呀!”
大堂中一人登时叫了出来,“六叔祖家与十六娘可是三代之内!”
经此一提醒,在场众人都想起了方才族谱上的一句话,周娉婷是可以“招有愿之男或四代之外族男入赘”
。大梁虽有旧俗,规定同姓之人不可婚配,但历代也有不少周娉婷这样的例子,令孤女与四代之外的族亲男子成亲,如此既算是招婿入赘,又不至于改姓,依旧延续香火。
江夫人也心思飞转,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哦,六叔祖,原来你急匆匆地要召集族人开祠堂立嗣,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话仿佛提醒了周氏众人,他们不由得想:周六太爷是族长,历来上族谱都由族长亲手书写,他怎么会没看过族谱上关于周游和周娉婷的话?正是因为六太爷看过了,也明知自己家与周聘婷乃是三代亲,所以才将周游写在族谱上的话瞒下,要给周游立嗣。六太爷心里清楚得很,立嗣要经过族长的同意,他将自己孙子都抱了过来,若是周娉婷没将族谱上的话揭露出来,六太爷的孙子就这么成了周游的嗣子,便是之后有人觉,再娶了周娉婷,周六太爷已先下手为强立了嗣子,娶了也是白娶。
“六太爷,您这一招可真够狠的啊!”
当堂便有人冷笑道,“是算准了咱们这些远亲只能被人欺负么?”
“我……”
周六太爷想解释,周娉婷便打断道:“诸位放心,我这不是请了御史大人与杜太守来做见证了么?”
“对,今日本官已将事情看得清楚。”
杜寒石掸了掸衣衫站起,对周六太爷笑了笑,“六太爷还是三年之后再将孙子抱来吧,您老人家也不必担心,父死则子女守孝三年,禁婚娶,这契约对您还是有利的。”
“也难说。”
一个周氏族人冷讽道,“三年丧二十五月毕,还有十一个月,足够生下游公亲孙了。”
“对呀。”
另几人也符合着,“万事还难说呢!”
一时堂中议论纷纷,乱糟糟的,好好的一个祠堂,登时有如闹市。
“好了,都闭嘴!”
周六太爷顿了顿拐杖大喝道,“祖宗牌位面前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原本闹哄哄的大堂安静下来,但众人目光闪烁,显然各怀心思。
周六太爷忍下心中的怒气,转头看着周娉婷,皮笑肉不笑地说:“十六丫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后会有期了,你可要保重。”
周娉婷仿佛没听出这话里的威胁,敛衽行礼道:“多谢六太爷关心,十六娘晓得的。”
“那就请诸位族老爷回吧。”
周义大声道,弯腰将周氏族人一个个送了出去。
行色匆匆、议论不绝、各怀鬼胎,叫趴在屋顶上偷听的人只如耳边多了群蚊子,除了嗡嗡嗡就没别的话。没办法,他只好将目光落在事件主人身上。
周娉婷一身斩衰孝服站在黄花梨长案前,双手拢在袖中,她身子站得直直的,只是垂着眼,看不见神色。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句“招有愿之男或四代之外族男入赘”
便成功将周氏族人分成两个阵营,四代之内的恨不得她不嫁人好好守孝,三年之后重开祠堂为亡父立嗣,四代之内却恨不得她现在就把孝服摘了,立刻生个孩子。原本一致逼迫她的族人,现在却成敌人,利益相对,就绝不会让地方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