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自语般说道,“你们带走了人家的帐篷,人家照样结婚。”
他是指吕擎和吴敏。
那一天他玩得太晚了。他后来好像一直在说他们学校新来的一个女模特儿,眉飞『色』舞。令我稍稍宽慰的是,他终于没有再提那个阿蕴庄的女孩——要知道她曾让他死去活来啊……就在他走后不久,我开始感到不舒服,结果第二天就病倒了。梅子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倒在旅途中。
小鹿坐在床边。我长时间攥住这个小伙子的手,好像害怕他突然离开似的。小伙子高高爽爽,像渠边上多汁的梧桐苗儿一样。而我刚刚四十岁就变得如此臃肿,臃肿得令人不能容忍。我以前好像说过“我最讨厌的一副模样终于让我自己长了出来!”
“肚子长得像锅,洗澡还让人搓”
——一句顺口溜儿飘过脑海,谁说的?好像是她,元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家伙了——那是一年前,她抱怨说夜大里有个好朋友,是个小伙子,人蛮好,“就是长得太瘦,胸脯像鸡一样。他整天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一次又一次……后来我就去了。他家好阔气啊,整整占了六间房子,而全家只有三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了还住在家里。母亲大概死去了。”
我记得那天梅子一直坐在一旁,她看着小姑娘,然后略有不安地留下来。
“反正他没有母亲。他们住的房子是一种老式楼房,镶了橡木地板,门窗都很结实,挺阔气的。他父亲是个厅长,秃脑门大眼睛,两只手很好玩,胖乎乎的……小伙子把我领到家里就不太管我了,只让厅长跟我玩。几天以后,厅长让我嫁给他。”
“嫁给他儿子?”
梅子问。
“不,是嫁给他自己,狗娘养的……”
她骂了一句粗话,合掌大笑。
元圆说那人快六十岁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四五岁,虽然头少一点儿,“还能不年轻吗?每天要大把吞食复合维生素,还要让人按摩『揉』『穴』位,打太极拳什么的……”
梅子不信任、更不喜欢快言快语的元圆,自那次谈话之后,她就说元圆是一个“危险的女孩”
,“与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你可得离远点儿……”
我多少同意梅子的话。可是这会儿躺在床上,却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她的那句顺口溜。
二
我的病把小鹿吓坏了,他大概害怕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在我得病的头几天他甚至哭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我病成这样。当时我头痛欲裂,大汗淋漓,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好像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刻受到了什么摧折,很可能是伤及内部,现在只不过是暴出来而已……此刻小鹿坐在旁边,正怜悯地看着我。这会儿他居高临下、满腹心事地注视着、爱护着。
他盼我快些康复,像过去那样——假日里我们常常一起玩,到郊区爬山、去植物园。我们在一起时我总是感到了极大的愉悦,仿佛只有从他身上才能捕捉到自己逝去的童年——它梦一样存在过,可它真的是结束得太快了……他总是扯着我的手嚷叫“我们到哪儿去?喂,我们到哪儿去?”
“我们到黄河堤上去……”
“再到哪儿?”
“到山上!”
我们一起飞跑时,他肯定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运动员,也忘记了我的年龄比他大一倍。我们沿着一个高坡攀登,最后我终于喊起来“你这个长腿骆驼,体工队员,我怎么能跟得上呢?”
“让我驮起你跑吗?”
他回头看着。
屋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我睁开眼睛寻找小鹿——他缩到了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
人一生病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婴孩,躺在那儿让人照料,甚至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生病竟然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之一。我现家里人对我变得更好了,他们简直是无微不至地对待我,一个个全忙坏了。外祖母和母亲都呵着气对我说话,千方百计让我高兴,为我做好吃的。病很快好了,日子一长,我甚至想过就让我再病一次吧。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听到她们的咕哝。
外祖母说不要『迷』信西『药』啊,草『药』才更好……一种草长在橡子树下,她把它捣碎,又给我敷在了额头那儿。“这孩子啊……”
外祖母搬动砂锅,倒水,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伏到跟前。那些草『药』敷一会儿就要换掉,再把新『药』敷上额头。她夜里搂住我睡下。
夜『色』温吞吞的。外祖母不时地拍打我一下,“睡吧,睡吧”
。“你快讲个故事吧,讲个从没讲过的故事。”
“你好生躺着,得病了不能那么多话……”
妈妈从一边过来,把我的手扳开,放进我手里一样东西,又把什么剥了皮塞进我嘴里。一股浓浓的薄荷味儿,糖果……这是妈妈给予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