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雄叹息着,看了榻上的人一眼。
“你还不清楚这丫头吗?嘴上说着狠话,其实比谁都希望你留下,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后来逃荒路上,为了买口吃的,我们把能当的都当了,我给她打的银钏,她视若性命的琵琶,都当了,唯独不让当你的画,护在怀里,睡着了也不放手,看得比命还重。”
“后来她病重快死了,我没办法,只得从她手里偷出了这幅画,卖给了一个逃难的行商,人家给了一碗驴肠面,这才救了她的性命。我还担心她醒来后,要怎么跟她交待,谁知她竟什么也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李雄自嘲地一笑:“我骗她说,那碗面是一个好心人剖了自己的毛驴,做给她吃的,这个傻丫头,竟然也信了。四处都是饥荒,人家不来抢你的都算不错了,哪有什么好心人,会剖了自己的坐骑,只为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做碗面吃?”
梁元敬解开丝绦,缓缓展开画轴,画上内容映入眼帘。
那是一条锦绣长街,两侧店铺林立,酒招翻飞,街上行人如织,有背了幼儿上街的妇人,有挑着担子卖蒸饼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敲着铁锤子打首饰的银匠,还有打着幡替人扶乩算卦的道士,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身旁围着一圈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街中心,坐着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
其余人或着青,或着灰,唯独她,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余人皆成陪衬。
画卷右下方,钤了一枚掉色的朱红印章,上刻有两个篆体字——
元敬。
左上有题跋,一手神清骨秀的行楷:青城山下,路遇琵琶女,驻足久视,不忍离去。
祐安二年,岁在戊寅,仲秋佳节夜,扬州梁泓书。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啊,宝贝们。( ̄▽ ̄)
第31章初遇
祐安元年,仲秋。
梁元敬第二次乡试落榜,这一年他未满十五,上次赴试还是两年前,与他一同下场的堂兄中了举,第二年便上京赶春闱去了。
唯独他,考出了二百名开外的丢人成绩,惹得余人皆看他的笑话,成了扬州城都闻名的“伤仲永”
。
梁元敬少时,“早慧”
一名便已传遍十里八乡,相传他周岁试晬时,于一地算秤、经卷、针线、牙笏、香囊的杂物中,准确地捉住了一管湖州狼毫笔。
前来观礼的宾客见状,纷纷笑着朝梁父拱手道贺:“此子非池中物,来日必曳紫腰金是也。”
国朝三品以上官员服紫,佩金鱼袋,说他“曳紫腰金”
,是恭维他来日必官至宰执,光耀门楣,是状元才。
梁父也对他寄予厚望,他子嗣不旺,膝下育有三女,到得四十来岁时,才得了梁元敬这么一个独子。
梁家祖籍温县,魏晋时,曾是大名鼎鼎的“河内梁氏”
,家中子弟世代为官。
后来晋室南迁,梁氏一族遂举家搬迁至扬州,此后逐渐退出权力中枢,经隋唐五代变迁,后世子孙也日渐没落。
不过到底是高门望族,又在扬州扎根多年,到得梁元敬这一代时,梁氏已发展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家中人人以读诗书、考科举为荣,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书香世家。
梁元敬三岁开蒙,梁父为其广延名师,他亦不辜负父亲厚望,三岁断字,五岁背诗,过目成诵,七岁作文章,赢得扬州名士的众口夸赞。
小儿聪颖异常,喜得老父常将他抱在膝头,不知如何宠爱才好。
后来有人发现,他于丹青一道似有天赋,随手拿树枝在沙地上一划,竟方是方,圆是圆,不用尺具也合乎标准。
那人大感惊奇,便找到梁父,劝他为梁元敬请一位绘画上的名师,悉心教导,以免浪费天资。
梁父对此欣然同意。
彼时焚香、丹青、弈棋、抚琴属君子四艺,是士人闲暇之余,偶尔寄托志趣的高雅爱好,族中子弟亦有不少擅丹青者。
梁父为爱子请来了山水绘画大师吴双林,他本是南唐宫廷画师,李唐亡后,不愿奉诏入赵氏翰林画院,便在扬州瘦西湖畔搭了座草堂,在此隐居养老,还取了个号,自称“西湖遗老”
。
此后,梁元敬师从数位丹青名家,山水松石学吴双林,花竹翎毛师从葛昇,兼工人物,佛道学慧音和尚,博采各家之长。
梁父终于发现自己在育子上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便是梁元敬在丹青一道上的兴趣,远远多于读书。
他为了画画,竟连书也不读了,每日为了作画,可以到茶饭不思的地步。还喜欢外出写生,“画痴”
的名声愈传愈响。在学塾听讲时,要么两眼呆滞神游天外,要么在书本上信笔涂鸦,惹得昔日看好他的夫子常常在他背后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