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宥子跟我们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沉默起来,气氛很凝重。我和绘理面面相觑,绘理率先开口:“没关系的,你搬家之后给我们写信呀,我们也会回複你的……等以后到大学,就可以在东京再见了。”
“等等,非要到东京读书不可吗?”
我抗议,“我不是很喜欢那种拥挤吵闹的地方啦。”
“你理解得不对。”
绘理故作高深,“东京不是一个地方,东京是一种生活状态,另外一种人生。”
“都无所谓了……搬家之后他们还是会继续吵架的。”
宥子消极地说,“我总是在想,或许没有我的话,父亲和母亲都会过得轻松很多。”
“你没出生的话我们就遇不见你了啊。”
我吓了一大跳,“你是我们很重要的朋友,我想象不出来没有你的人生。”
她反问:“那又怎麽样?”
绘理点头:“我会伤心。”
我也点头:“我会很伤心。”
“……”
“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啦。”
我理所当然,“我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绘理:“少占人家便宜了……”
结城宥子把头埋在膝盖,过了好一会,哭腔从制服裙的缝隙中流淌出来:“可是那又怎麽样。昨天妈妈抱着我大哭了一场,说家里投资失败欠下了一大笔钱,我们的房子已经抵押出去,无家可归,马上要搬到关西的乡下去。或许我们以后都不能再见面了。”
我和绘理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了,只是默默坐在她身边守着她。
“没关系的。”
绘理说,“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在我们成为大人的时候,就买一张到东京的单程车票,在新宿或者银座某座高楼大厦里再次相遇。就算你们不买,我也会给你们寄车票的!”
我犹犹豫豫地抗议:“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名古屋也不错……”
“约定好了!”
绘理伸出了小拇指。我觉得这种约定的行为很幼稚,但在绘理如同实质性的死亡注视下也伸出了小拇指,然后一起希冀地看着宥子。她本来不愿意。但我们的坚持动摇了她刻薄消极的意志,等待了一会儿,她最后也伸出手指,低低嘀咕了一句:“两个幼稚鬼。”
“现在是三个了。”
绘理说,“我们一定会在东京再见的。”
我们依偎在一起取暖。叽叽喳喳聊了一会天,然后说起圣诞节的事情。
宥子开口说:“明天,是圣诞节吧?大家原本约好了一起去游乐场,我不能去了。你们去玩吧,连带着我那一份玩得开心一点。”
“宥子……”
“我是说真的。”
她擡起头,布满水光的灰色眼睛认真注视我们,“只要看见你们开心的样子,我也会高兴起来。拜托了,让我带一张你们的照片,开开心心地离开吧。”
我不想道别。
我们能动摇宥子的意志,但无法动摇艰难残酷的现实。
绘理比了个耶:“放心吧,我会穿上我最漂亮的裙子去拍照的。”
“那我带上拍立得。”
第二天,12月25日,2001年的圣诞节。
我和绘理约好了在游乐场见面,恰好父母要出门约会,可以和我一起出门。因为是约会,妈妈今天化了得体的妆容,脖子绕一条灰色羊毛围巾,穿一身厚重的驼绒大衣,和爸爸挽着手出门。我本来走在他们中间,神使鬼差般想起今天要拍照片,但我忘记带拍立得出门了。
我跟爸妈说要回家拿点东西!妈妈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宣布我再拖拉下去就要赶不上原定的电车,然后不轻不重地训斥了我两句。爸爸挽着她的手,替我发声:“反正今天是圣诞节,迟到一点又不会怎麽样。回家拿东西去吧,好好收拾,我们在路口等你。”
我回家直沖房间,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富士山拍立得,又爬上窗台敲了敲隔壁的窗户。结城理在房间写作业,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受到结城家剧变的影响。我对他说我去玩了,回来给你带纪念品。他细声细气和我说玩得开心。
我犹豫再三,还是发问:“宥子说你马上就要搬家了……你也要和结城叔叔一起搬到乡下去吗?”
结城理对分开和别离已经司空见惯。他正是从其他领养家庭辗转来到这个地方,再次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情。但他现在看起来很难过,也很迷茫。
“我不知道。”
他说,“去哪里我都无所谓,但是我不想跟你分开,姐姐。”
他又开始安静地流眼泪,大滴大滴泪水从他眼角流淌下来。我吓了一跳,半个身子趴在窗台外,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怎麽擦也擦不干净。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下定决心:“要不我收养你吧,我去便利店打工养你!”
“…才不要。”
听见我的豪言壮志,他破涕而笑,表情滑稽可爱,心情总归是稍微好了一点。他也趴在窗台上听我说昨天做的噩梦,今天的游乐场约会,他问我梦见了什麽,我说巨大的死神笼罩在月亮上空……他说他也曾经做过这个梦。
我还赶着要出门。聊两句后囫囵道了个别就跑了。
家门口是一条新铺不久的水泥路,可以通车,但因为停车场不在这附近,所以一般不会有车经过。在这条水泥路的尽头是乡道,乡道隔壁是那条宽阔的清橙山分支河流,我们经常在河边散步。爸妈就在路口站着等我。
一辆搬家用的货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爸爸在朝我招手。妈妈抱胸,时不时看一眼手表。我提着背包快步朝他们走去,可是那辆车比我走路的速度快上成千上百倍。它径直沖了出去,我眼睁睁看着它撞向我的父母,剧烈的撞击声和惨叫声瞬间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