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站起来,几乎就要俯身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终究还是强行忍住,添了一回茶水以作掩饰。然后站到他身侧,微微前倾,用了几分力气,揽住肩膀靠在自己身上。静立片刻后,语调间带出不自觉的哀伤与残忍,缓缓道:“幼卿,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何其多也。不过你之所言,还不能算在这里边。”
颜幼卿觉出他的郑重,任由他按住自己,听见峻轩兄说:“韩三爷、胡闵行之流,生意人本性。若非图谋重利,怎会向总统府要人举荐你?不过于你而言,却是一场强买强卖罢了。此事若成,他们当然会有求于你,甚至欲图操纵控制你。但是,他们想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却不能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前提。”
安裕容停了停,才接着道,“那就是,你也同样有求于他们。你徐兄最敬佩的前朝穆公,还有一句话也十分出名。”
颜幼卿心有所悟,道:“峻轩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穆公的名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正是。他们举荐你,无非为了更多的人脉关系,欲与你结为朋党,共牟私利。你若无意于此,大可以敬而远之,甚或装聋作哑。哪怕你不得大总统青眼,只要还留在总统府卫队里,他们就奈何不了你,这就是‘无欲则刚’。怕只怕,你自己花了眼,动了心,跟人纠缠在一块,那才真是一脚踏进泥潭,再也拔不出来。”
颜幼卿立即反驳:“我才不会。”
“你当然不会。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似乎也十分有道理。再繁难的事,被峻轩兄一说,好像都不怎么难了。
颜幼卿稍微犹豫,将最后一桩顾虑说出来:“但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颜幼卿仰头,恰撞上安裕容温柔低垂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浓的依赖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向对方坦陈的。
“峻轩兄……便是小小御前侍卫,也总会希望,他护卫的……是一位明主。”
“所以,幼卿,你最大的顾虑,是担心……并非明主?”
安裕容心想,果然不愧颜氏后人。
“前朝那些事,传闻虽多,不知真假,便不提了。单说新近咱们知道的,他收编了傅中宵的队伍。去年冬至日兵变,不少人主张是北新军监守自盗。韩三爷明显与他关系匪浅,却主动参与鸦片走私。你之前也提过,韩三爷的下属,手上都沾着无辜人命……我明白,成王败寇,水至清则无鱼。如今是他做了大总统,便是他争赢了。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去多想。但是,叫我去做他贴身护卫,我心里总觉得……峻轩兄,你明白的,对不对?”
安裕容许久没有答话。终于在颜幼卿头顶轻轻摩挲几下,道:“幼卿,我问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觉得冒犯。”
“你要问什么?”
“你家会被傅中宵盯上,宅子必然离匪巢不算太远?”
颜幼卿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如实回答:“是,算起来,没出仙台山脉,只是与奚邑城在相反方向,颇为偏僻。”
“颜氏乃名门大族,祖上也不是本地人,为何将宅子安在如此偏僻之地?”
“是前朝未定之时,为避战乱,举族迁居至此。”
“天下大定之后,为何不再迁出?”
“那个时候定下了隐居避世的族规。”
“前朝乃北方鞑虏入主中原,颜氏举族隐居避世,究其根本,是为了不出仕,不受禄罢?”
安裕容说到“鞑虏”
二字,略有滞涩,颜幼卿并未留意这无关紧要之处。回忆道:“幼时听训,并不十分明白。如今想来,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