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爌端起茶杯,深深喝了一口,嘴里出‘呲溜’的声响,随后便长出一口气,似乎在回味这杯劣质茶叶的味道。这让朱由校很奇怪,韩爌这样的文人雅士怎会如此喝茶。
韩爌笑道:“陛下,喝茶这种事实际被赋予了很多内容。从唐宋茶汤到如今的兔毫小盏,在老夫看来就是扯淡,远不如西直门的大碗茶喝起来痛快。这朝堂上的很多事,其实把面上的东西扯开,就是那么回事。”
朱由校端起茶杯也一饮而尽,沉吟道:“次辅,您想说什么就说。朕今日只是与大学士唠唠家常,说些闲话而已。”
韩爌对于皇上的承诺很满意,他将茶杯放好,思虑了片刻道:“皇上,可还记得土木堡之变。”
如此大事,朱由校怎么会忘记,他想了想道:“明英宗率领的二十万大军被五万蒙古军队击败,大明武将勋贵被一网打尽,京营主力被一扫而空。原本的皇权,武将勋贵与文官,三个还算可以相互制衡的局面被打破,大明朝之后完全进入了以文制武的时代。”
韩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皇上,随后频频点头。他将皇上和自己的茶碗斟满,随后说道:“老臣本来还想着将这段历史重复一遍,谁知皇上对于史书的熟悉远老臣想象。那老臣接下来也就直言了。”
“次辅请讲,朕洗耳恭听。”
“土木堡之变之前,皇权与内阁之争已经出现了微妙变化,内阁隐隐有取代皇权之意。这一点当时的朝堂诸公是看的很明白的,英宗心里也很明白。双方虽然都没有点破,但实际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边缘。
另外一个心有芥蒂的便是武将勋贵。大明承平日久,让武将感到了威胁。毕竟武将的一切,都还需要依靠战场取得。大明‘文视武为彘狗,武视文为寇仇’,于是武将勋贵一直渴望用一场大型战争的胜利,来将文官彻底压制下去。
后来也先率蒙古大军劫掠大明,英宗认为机会来了,武将勋贵也认为机会来了。甚至连部分文官也认为机会来了,但是三方思考的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英宗的本意是想借这个机会,将皇权权威再次树立起来。毕竟在英宗看来,二十万打五万人应该足够了。其中最精锐的京城三大营,更是给了英宗足够的信心。
武将勋贵更是雄心勃勃,想要借助此机会,在皇上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也顺便狠狠扇文官几个嘴巴。他们要让文官知道如何打仗,可是他们对也先军队战斗力惊人的消息,选择了隐瞒。因为早已土木堡之变前,大明军队对阵也先几乎都是惨败。
文官的想法嘛,也很简单。就是跟随皇上亲征,顺便起到监督作用。赢了,不至于被武将拿到全部功劳;输了,那就是掌握了第一手罪证,以后将武将踩在脚下可谓毫不费力。而且日后皇上也不得不对文官退让三分。”
朱由校听到这里,不由得苦笑道:“这就是说,英宗是在拿几十万精锐赌博;而在京武将为了抢功几乎倾巢而出;而文官中的三大尚书,明明反对皇上御驾亲征,却为了限制武将,因而甘冒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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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吹了吹茶沫儿,喝了口茶道:“在老臣看来,三方都是再赌,如果当时有任何一方能够静下心来,忍耐一下,结局将大不一样。”
朱由校点点头道:“还有一条原因,当时无论皇上、大臣,都高估了明军的作战能力。他们都还沉浸在太祖横扫元帝国的梦里。他们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个梦里,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在这个梦里相互扯皮。等梦破灭了,才现面前是蒙古人的弯刀!”
皇上的回答让韩爌频频点头,他这时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了几个烟卷出来:“老夫观陛下吸食烟卷,因而颇为好奇,也亲手做了几个,觉少量抽之,有助提神醒脑,多了则不宜。皇上,不来一根?”
朱由校哈哈一笑,结果烟卷点燃,狠狠抽了一口,吐了几个眼圈后说道:“次辅,你用这件事来告诉朕,什么叫做忍耐是吧,朕记下了。无论皇权还是官权,其本质都是自私的,倘若协调不好,必定会酿成大祸。不过,你对英宗之后,文官的做法怎么看?”
韩爌看了看皇上,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卷,长长吐了一串烟雾出来后,又将烟卷掐灭,神色严肃地说道:“皇上,下面的话是老夫在朝堂上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为老夫害怕,会引朝廷的。如今听皇上这么说,老夫心里有谱了。”
朱由校摸摸脑袋道:“朕说什么了,您老就心里有谱了?老夫?次辅,您准备辞职?!”
韩爌哈哈一笑:“皇上,您对文官早有了自己的看法,不过是想找老夫做个验证而已。至于这个辞职嘛,在老夫说出某些事情后是肯定会辞职的。有人说,老夫为了朝廷利益而得罪了魏忠贤,可是他们错了,老夫从来不怕魏忠贤。却唯独怕,东林。”
朱由校闻言,烟卷一下便掉到了地上:田尔耕背叛阉党,阮大铖背叛东林,眼前这个被后世阉党点将录写为,天微星九纹龙的大学士韩爌,居然也特么背叛东林了…明朝的这些所谓党员,也太特么没有节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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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正了正衣冠道:“皇上,您不必惊讶。微臣早就说过,有些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微臣可不是指的揭露崔文升老底一事,而是接下来要说的事。
如果不是皇上那词句‘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老夫都准备将这些事,带进棺材,让它永不见天日。是皇上的雄心壮志,让老夫倍感羞愧,这才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说出来。”
朱由校将烟卷重新点燃,说道:“次辅请明言,朕都会记在心里,永不外传。”
韩爌浅饮一口茶道:“当年土木堡之变后,整个文官或者说士人,取得了朝堂的绝对控制权,武将勋贵与皇权开始慢慢旁落。本来在华夏历史上,这事也是一种正常现象。任何一个王朝展到中期,都基本是由文官主导,皇上和武将只是做好自己应有之事。
可这是皇权与武将勋贵所无法容忍的,于是从英宗之后,皇权与文官生了数次激烈碰撞:期间宪宗设立西厂、皇庄和传奉官,与文官直接交锋;孝宗坚决不纳妃嫔,让文官失去了控制皇上的手段;武宗封自己为大将军,意图夺回兵权;世宗锐意改革,直接触犯文官根本利益,皇上,这几次的争斗造成的朝廷动荡,让人叹息;
后来穆宗因为剿除倭寇取得胜利,因而让文官武将暂时安歇,而且其开放海禁一事,让文官武将都获利颇丰,因而穆宗评价也为最高;后来神宗一朝,因为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让文官利益受到极大损害,因而矛盾又尖锐起来;至于先皇光宗,也因为几件事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而皇上你,则是让文臣武将都看不懂,所以大家都还在观察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