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听到“幸好”
二字岳江远没来由地心沉了一下,等简抱怨完一通,他才问:“这么着急找到我,总不是只为抱怨的吧。”
简笑了下,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全然不见阴霾的口气:“就看你赏不赏光了。”
“怎么?”
“我第二个孩子下个礼拜满月,摆了几桌满月酒准备和朋友聚一聚,你既然错过了一次,这次就不要再错过了吧。而且大家都有些年没见到你了,你就趁这个机会出现下吧。虽然我一直强调你还活着,但是活着而不和大家联系,说不过去吧。”
她语气越轻松,岳江远的眉头暗自蹙得越紧,没有觉得一点惊讶和喜悦。等简停下,他轻轻笑了笑,问:“上次你打电话来是两个月前,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不露?”
简理直气壮:“你讨厌小孩,我何必和你说这个,说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表示。只要你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如何,下个礼拜三,回来吧。”
岳江远没有急着答话,反而是侧头看了眼餐桌边的惠斯特。后者已经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询问之意溢于言表。岳江远对他摇了摇头,总不愿意往明知道最合理的方向想,还是陪着简说下去:“孩子取名没有?男孩女孩?我们也好准备礼物。”
“女孩,叫蒋蕊馥。那你就是来了,要我帮忙订酒店吗,不,还是住在我家吧,这样方便。”
“她长大多半怨恨你给她取这个名字,笔画硬是比别人的多出一倍。”
“那也是多年后的事情了。”
简大笑,“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这时忽地语气一转,再无笑意:“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别人骗我。”
简一愣,静了不到一秒,方笑骂:“你又是怎么了,神经啊。”
岳江远却不说话,站在电话旁翻着台上的杂志。话筒那头的呼吸声蓦地急促起来,良久,那呼吸平缓下去,简慢慢说:“那好,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很糟糕,但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你还是回来一趟,唐……”
条件反射一般,岳江远先把电话掐了,又在良久后才发觉是自己掐的电话。他把听筒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仿佛至今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是自己把电话掐了。
渐近的脚步声让他回头。对上惠斯特的目光,岳江远耸耸肩:“朋友让我回去一趟。”
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多年不用的中文,惠斯特目光一闪,也用中文接上去:“我听见了。你还握着听筒,电话会打不进来。”
他手一抖,重重放下电话。这样的失态让他自己都厌烦,眉头皱起来,却勉强对惠斯特一笑:“没事了,继续吃饭吧。”
这顿饭似乎吃了特别久,两个人一直没离开餐桌,没说话,一个人看报纸另一个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反复给同一块面包涂黄油。但是再怎么沉默,再怎么放慢速度,早饭还是要吃完的,只见岳江远深深地吸气,抬起眼说:“我去打个电话。”
其实他手边没有留简的电话,还是靠来电显示打回去。电话那边简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道是懊悔还是紧张,听见岳江远的声音先开始道歉。岳江远打断她,也道歉:“对不起,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一下子没习惯。”
简又愣住:“那你还回来吗?”
“他怎么了?”
这次电话反而比上次那个更短,基本上都是简在说,岳江远就是听,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临了他声音低下去,没有情绪,说:“再说吧。如果我回来,会提早通知你。”
“你还是现在作决定吧。我可以帮你订机票,送到你那里。”
岳江远却笑:“这么说来,是没有蕊馥的了?”
简沉默片刻,苦笑:“一个就够了。”
这次二人平静地互相告别,但还是没有定下最终的结果来。岳江远再看了眼电话,然后看表,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多出种从容冷静的镇定,他问惠斯特:“你能不能把你们医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惠斯特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去找。”
惠斯特没多久找到电话,打过去后对方一面说,惠斯特一面在旁边轻声为岳江远解释一些医学上专门的术语。说到最后惠斯特的脸色倒先阴沉下来,而岳江远倒似无动于衷的,默默听完惠斯特同事的解释,道了谢,挂上电话,竟然还能牵起笑容:“我都知道了。对了,今天说好去美术馆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换衣服吧。”
惠斯特伸出手搭在岳江远肩上,包含着安抚的意思,但岳江远抖开,仰起脸说:“没问题,我们还是尽早出门吧。”
当天夜里岳江远又一次醒了。这次他头脑清醒,却愈加烦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连续两天都醒来。然后平空而起的声音惊得他差点坐起来,等发觉说话的人不过是惠斯特就干脆坐起来,用劲地搓脸,直到双颊发烫,又垂下手臂,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听身边的人问:“又醒了?”
“嗯。”
惠斯特把床灯扭开,陡然亮起的光线让岳江远眯起眼,很久才适应过来。但适应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淡淡说:“我想回去一趟。”
惠斯特微微皱眉:“你是说……”
“嗯。”
他简单地应了声,算是回答了。惠斯特看了看他,眉头还是没有完全舒展开:“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没关系,只是去探病,很快就回来。”
他很快地拒绝。
惠斯特转头去看岳江远: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几乎遮住整个额头,下垂的睫毛覆住大半视线;他大概是在想什么,或者已经在思考的同时做了决定,下颔收出坚硬的线条来,但表情意外的轻松,甚至有隐隐的解脱。
这样的神色没来由的让他想到很多年,当时他在医院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目光投向窗外时,看见庭院里树荫下的岳江远。那个时候他不知在想什么,仰起脸靠在椅子上,很久之后他站起来,脸上大致就是这样的神情。只是那时他神情中多少带着一丝忿然,但眼下,却是平静到极致了。
惠斯特念及此心底某一个角落蓦然柔软起来,就像回到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的岳江远,不去问他本不知道的事情,只是玩笑一样轻轻说:“那就去吧。我宁愿我们天涯咫尺,也不要咫尺天涯。”
太久没有玩这种文字游戏,惠斯特说这句话之前还想了很久,确定自己没有把两个词的意思弄混才很不经意似的说出来。但说完之后岳江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出来,反而震了一下,整张脸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出异乎寻常的苍白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惠斯特,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半天,岳江远绽出个轻微的笑容:“是啊,那就还是去吧。”
说完,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一般,岳江远紧紧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