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德礼认真思考一阵:&ldo;方,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老师二十年前来过夏国,他告诉我这个国家虽然非常严厉,可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秩序。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do;方思慎苦笑:&ldo;是吗?我的老师曾经引用前人的话来解释:&lso;礼崩乐坏,狂狡有作。&rso;&rdo;&ldo;他是说最近二十年吗?&rdo;&ldo;不。&rdo;方思慎缓缓摇头,&ldo;秩序有很多种。你知道,礼乐代表的,是文德仁政。如果就这一点而言,那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rdo;卫德礼帮忙擦完后背,很自然地转到前面来:&ldo;你的意思是,圣门倡导的传统价值体系已然崩塌?&rdo;方思慎忽然觉得十分别扭,把毛巾拿过去,后退一步:&ldo;洗澡的时候讨论这个,未免亵渎圣人。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吧。&rdo;卫德礼还想说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转身,轻轻带上门。方思慎洗完澡出来,换主人卫德礼自己进去洗。看见桌上摆好了果汁,想起上次来做客,曾经说过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饮料。捧着杯子坐下来,折腾一下午,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卫德礼这人其实堪称东西合璧绅士典范。由他引起的所有问题,说到底,不能算是他的问题。当然,细究起来,抛开是非不论,真要吸取教训的话,态度上某种程度的先入为主与鲁莽武断可以反省。不一会儿卫德礼出来了,给自己冲了杯龙井,坐到对面。方思慎时不常要来传达通知,送个材料什么的,若不着急便会应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向来被动,这一份因公强加的关系,出乎意料地缘分投合,这么些天下来,竟然衍生出相当密切的跨国友谊。两人都是马后炮型的学术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战,理所当然坐而论道。夏语西文夹着文言,渐渐聊得深入。&ldo;方,我到这里快三个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太多的现象,跟我从前听说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刚才你提及&lso;礼崩乐坏&rso;,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曾经有过同样的说法。&rdo;卫德礼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绿的茶叶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转舒展,茶水变作清透的浅碧色。&ldo;祖父去世时,我只有八岁,但是已经跟他学了两年夏语。此后却再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直到大学考入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才得以继续学习,终于能够看懂他当年写的那些夹杂着夏文的深奥日记。&rdo;卫德礼笑一笑,&ldo;你知道,一百年前到夏国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冒险家,也有极少数的朝圣者,我的祖父偏偏属于后者。他少年时读过许多关于夏国的传说和游记,对神秘的东方古国、礼仪之邦充满向往,来到这里之后却大失所望。&rdo;方思慎深表同情:&ldo;令祖来得不是时候。&rdo;&ldo;祖父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非常同情。一开始,他认为天主能够拯救他们。&rdo;卫德礼叹了口气,多年钻研夏文化,如今的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死路。&ldo;后来他发现没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决心改变方向,努力帮助一些愿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们一样先进的制度。&rdo;说到这,卫德礼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先天优越感来。方思慎礼貌地打断他:&ldo;对不起,daniel,&rdo;慢慢道,&ldo;我不了解你所说的&lso;先进的制度&rso;到底怎么样,但是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内战期间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在贵国遭受了严重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rdo;大概没想到好脾气的方思慎会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驳,卫德礼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窘迫道:&ldo;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很多了。&rdo;看一眼对面的人,又补一句,&ldo;对不起。&rdo;思考片刻,才道,&ldo;方,一个好的制度,能够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可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一个坏的制度,是很少,或者没有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坏。&rdo;方思慎琢磨着他的话,最后点头:&ldo;我同意。&rdo;心中却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假使留在国内,可能遭遇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十之八九残酷得多。卫德礼喝一口龙井茶,又有了精神,继续兴致勃勃讲述祖父的故事:&ldo;想说服夏国当时的政府官僚改变旧思想,建立新制度,简直太难了。再加上不断爆发的战争,总是迫使他中断工作,最终祖父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里。他回国以后,对在夏国的经历进行回顾和反思,忽然开始重新学习圣门典籍。他认为自己不幸遇上了夏国历史上又一次&lso;礼崩乐坏&rso;的时期,而要挽救这种危局,天主也好,民主也好,外来的文明其实都不起作用,唯有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才能最终实现大同世界。&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