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零年夏天??。
五十岁的王长有条不大不小的木壳船,雇了三名船工下蟹网,逮那种一斤二三两重的盖儿灰肚白的梭子蟹??。
梭子蟹味道鲜美,有钱的没钱的都乐意吃,是海鲜里的高档品种??。
每天,他们都下五十几块网,蜿蜒几海里。一个潮汐过去(六小时左右)开始拔网,张钳舞剪的梭子蟹便6续露出水面耍威风。每天的收获都是两千多斤,卖四千多元。挺好的效益!可是,好景不长,受到了一种东西的干扰,最后简直没法干了,不得不停船。
这干扰的东西就是海蜇。
海蜇为腔肠动物,体呈伞盖形,或蘑菇形,通体呈半透明状,大多数为青色、白色或微黄色。
海蜇的繁殖除精卵在体内受精的有性生殖外,其螅状肉体还会生出匍匐根不断形成足囊,横列体会不断裂变成多个碟状体,以无性生殖的方式大量增加自己的数量。这就需要自然条件,光照足,雨水充沛,风平浪静的自然条件持续时间长,它的无性生殖方式便会大大地膨胀,把它形容为“生物原子核”
不无道理。
王长下蟹网的起初现许多浮游的小白点儿,密密麻麻,在蔚蓝的海水里尤如夜空的繁星,闪烁璀璨。长到公章大的时候看明白了,是海蜇,长到二百瓦灯泡儿大的时候开始糊网,长到碗口大的时候网就没法下了。下上你也拔不上来,全是海蜇,不得不放弃。
王长就是在放弃了几十块网后才停船的。
停船在家的王长心里想:毁了,要闹灾呀!就像庄稼闹蝗灾、虫灾一样,今年海里要闹海蜇灾!这么大的密度,长大后还不把海里的鱼虾蟹吃光?吃光了就穷海,穷海船出去就赔钱,赔钱的日子不好过,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再受穷,想到这里的他坐卧不安。
坐卧不安的王长出去动员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儿出海灭灾,灭点儿少点儿,净一片海域,保住一方鱼蟹。走了一圈得到一个相反的信息:海蜇也是受保护的鱼苗之一,幼苗期不准捕捞,这是出自国家渔政部门的红头文件,千真万确,毋庸置疑。连捕捞都不准,更甭说是灭灾了,王长心凉了半截,郁闷的心情更加沉重。
就像刮着北风突换南风一样,郁闷的日子没过上两天,得到了一个令他一百八十度大掉头的喜讯:海蜇是高蛋白,低脂肪食品,还有消痰润肠,改善血液循环,降低血脂、血压等功效,南方人特喜欢吃。这又使他高兴起来,这说明海蜇能换钱,多,也许是好事,也许今年是个财年……可是,没人来收购怎么办?没人要再多也没用。干脆自己腌,到深圳广州上海去卖,南方地方大了,还能卖不出去?
这想法促使他往具体去打算:自己腌需要有个地方,对了,趁现在没事,应砌几个池子……于是,他早早地在海边砌了十个水泥池,长三米,宽两米,深一米,他估摸一池子最少腌一万斤,十池十万。同时还立起了两间活动板房,买了盐,是粉碎的带青碴的那种,特咸。
这举措在鲨鱼湾起到了两种反响:一是仿效他建池子的人不少;另一部分人则提出了疑问:自己腌能行吗?弄不好连本赔上!
这担心不是没道理,这里虽然祖辈都是靠海吃饭,可从没出过这么多海蜇,更没人腌过,没干过的事情就有冒险性。人们对王长砌池子颇有异议。
王长却不那么顾三想四:不就是个腌吗,有啥难的?会腌咸菜萝卜就不会腌海蜇?他底气十足。
做完了准备工作,这时间也就半月二十日的过去了。
闲下来的王长驾船出海看看海蜇长多大了。这是条四十马力,长十五米、宽三米,载重一万五六千斤的船,“嘭嘭嘭”
向广阔的外海犁去。平静的海面被推起条条涌浪,澎湃跳跃,向两边推卷。跑了十几分钟,开始见海蜇,像早晨的星星,这里一个,那里又一个……长三十多厘米了!海蜇收缩着蓝青青的伞帽,一耸一耸地在水面浮游。
随着船的前进,青蓝的海面上海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无边无际!像跑进了广袤的西瓜地!
“伙计们,快抄捞子吧!”
王长激动得心怦怦跳。“老板,只一把捞子!”
“替换着捞!”
真没想到会长这么快,连工具都没准备,一把捞子还是船上原有撮鱼用的小口径,他们就是用这唯一的小口径捞子,两个多钟头捞满了三舱两甲板。
船吃水到了极限,伙计们都停了手。
船绕圈掉过了头,像一头拖犁杖的老牛,沉闷地径直向加工场奔去。
到岸,王长第一个跳下船,急步到板房找出鱼筐、抬杠……船离场地四十多米远,中间是一踩陷脚的黄沙,一筐装十几个儿,抬到池子跟前。王长想,咸菜萝卜得洗,因为有土,海蜇这么干净,直接入池算了。于是,两人抬着直接倒入池子,回手又扬上两锨盐。这样腌行不?王长心里问,咸菜萝卜就这样腌,海蜇还能腌出花样来?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样简单的操作,这一船他们四人连抬加腌还忙到天亮。
伙计们又困又累,想好好睡一觉。王长却板着脸说:“出海!”
并且迅拉着了车,挂闸,船屁股泛起沸腾的漩涡,船轻盈地向外海冲去。
只跑了十几分钟,又进入“西瓜地”
,海蜇比昨天下午还密、还稠,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蓝晶晶的蘑菇体被朝霞映得闪烁生辉,像一颗颗浅蓝色的大宝石在海面浮动。
伙计们都看傻了,都傻站着没人下捞子。“光看海蜇自己上不了船,动手吧!”
王长催促。三名伙计只好把疲累和困乏暂扔到一边,抄起捞子。这是特为捕海蜇而做的大口径捞子,柄儿长兜囊也大,捞起来方便容易。一次能捞三四个,但一人擎不起,需拖到船跟前两人合力才能拔上来。王长说,“这样并不快,还是一个一个数吧。”
于是又改成一个一个往上扔??。
小齐扔着扔着停下了,站在那儿呆。王长说:“你怎么光站着?”
“老板,我饿得前心贴到后心上了。”
王长一愣,这才想起,从昨天傍晚吃了顿饭到现在一直汤水未进。人是铁,饭是钢,哪能光干活不吃饭?可,走得急慌,船上没有可吃的东西。王长只好说:“伙计们忍着点,紧紧裤腰带,一会儿就上岸了。”
小齐往上扔不了啦,只有拖到船舷边,挺挺腰,运上气,用力撅上来,然后再挺挺腰,换口气才能将二十多斤重的海蜇倒进舱。这样的动作忒慢,他实在是太饿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不叫强撑着,真想倒下去。难怪他这样没耐力,虚岁刚十八,十七十八力不全,本是上学的年龄,却因父亲有病,经济拮据,不得不千里迢迢从河南来海边打工。
外舷的肖旺要好些,他是三十多岁的人,正当年,再加他有个从临沂老家跟随来的老婆疼爱,随身带着点心。他现在不饿,身上也有力气,可他这人干活很计较,不想比别人多干,见小齐一撅三停,自己也磨蹭起来。船上的另一位伙计是老周,干着司机兼帮舵的营生,是王长聘请的生产船长,除王长外,这船他说了算。
老周是忠厚人,老板在和老板不在都一样,给别人干也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现在的他也是又累又饿,但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有耐力,仍不停歇地往上捞。
王长本人是叫唤的鸟没肉,他是细杆子身条,精瘦的,没多大力气,干活不行,他在船上只是掌舵、动嘴。动嘴的人饿得也轻,因此他疏忽了吃饭。现在见伙计们都饿得没了力气,深悔自己疏忽大意:使唤人不能太狠,太狠了没人伺候你!回去吃饭吧。王长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