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澈的手极稳,为许迦叶上药的力道与先前无异,声音中不露半分情绪。
“宣武侯惨死,大理寺查案时竟搜出了他谋反的证据,陛下下令抄家夺爵、夷灭三族,是你竭力保我性命,我岂会疑你?”
许迦叶觉得裴玄澈的措辞和语气有些奇怪,她声音恹恹地道:“你不怀疑那些证据是我伪造的吗?”
裴玄澈知道许迦叶此时心绪脆弱,才愿稍稍向他袒露心扉,这两年来她疑心他蛰伏在她身边是为了复仇,不知是何等忐忑不安,可他畏她觉他冷血,至今仍不敢向她吐露真相。
他心中一痛,放柔了声线:“蓄意构陷之人显然是想除掉我这条漏网之鱼,而你救了我两次。当时陛下待你冷漠,你尚且自顾不暇,却为了我入宫面圣、受他冷语,归家后大病了一场。这份情谊,我不敢或忘。”
许迦叶缓缓阖上眸子:“若我真的是幕后黑手,构陷你父亲阴蓄异志,再一次救下你,不失为一个好的施恩之法,毕竟你于我大有用处,我不信你想不到这一点。”
她入宫求情是不愿失了裴玄澈这棵人形灵药,萧亦衍刻薄寡恩,那一次却没有为难于她,她之所以病发,是因为那天的萧亦衍与往日都不同,她只是看见了他的眼睛,便莫名想起了殿下,她强自压抑翻涌的情绪,回去后便病倒了。
裴玄澈声音低缓:“即便你对我没有恩情,我也会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许迦叶默然。
罢了,无论裴玄澈是出于何种目的留在她身边,只要她还有喘气的力气,料他也翻不起风浪。
队伍前行了将近半个月,快要抵达京城时,监军太监贺兴生迎着细雪,骑马来到了马车旁,隔帘对许迦叶道:“侯爷,陛下欲携文武百官在城门处迎接您,您的身子能支持得住面圣吗?”
马车内,裴玄澈将车帘掀起一条极窄的缝隙,轻声道:“她睡着了。”
贺兴生不敢再作打扰,立刻噤了声,就算侯爷躺着面圣,陛下也只有心疼的份,绝不会怪罪,他何必多话。
侯爷的身体到了如今这般田地,陛下心中应当也有悔意吧。
裴玄澈指尖拂过许迦叶熟睡时亦微蹙着的眉心,动作轻柔地将其舒展开,心下叹了一声。
自许迦叶战场惨败,萧亦衍对她的态度便大不如前,有舍弃她、扶持其他人制衡开国武勋之意。
这两年来,她立下赫赫战功,将开国十二公侯压得抬不起头来,萧亦衍扶植的那些将领却没有一个中用的。
他正是用她之际,行止却算不上礼贤下士,虽封赏甚厚,但从未有率百官迎接之举,连一年前许迦叶剿灭漠西王庭、大捷凯旋时也不例外。
此次萧亦衍率众臣相迎,态度大异于前,反让他心生忧虑。
侯爷的还魂引(二)
雪势渐起,与风鏖战,天地间银涛无际。
快要抵达城门时,许迦叶才被裴玄澈唤醒,再想骑马已来不及了。
裴玄澈劝道:“陛下此番礼遇大异于往日,你本就病着,不如称病避之,免得遭人利用。”
许迦叶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冷声道:“你的胆子越发大了,敢替我做决定。他若铁了心要利用,又岂是称一次病能避过去的,任他有何目的,兵来将挡便是,我并非全无根基,他能奈我何?”
面是要露的,她宁可世人言她骄狂,也不愿他们轻她病弱,忙往嘴里塞了一枚药补救了一下面色。
她将车帘掀开,让光透了进来,问裴玄澈道:“我的脸色如何?”
雪花被风斜吹进来,有几片落在她的发鬓上,裴玄澈抬手想要将其轻轻摘下,手刚伸到半空,雪已消融在了她发间。
他动作一顿,收回手,目光柔和地打量眼前人的面容,温声道:“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许迦叶微微蹙眉,又倒出了一枚药,正待吞服,裴玄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没骗你。”
许迦叶最终还是相信了他,没有把那枚药吃下去。
巍峨的城门前,百官肃穆而立、目不斜视,如同一尊尊石雕,面上一派和谐,心思各不相同。
萧亦衍迎着风雪立于前方,他身穿玄色对襟大袖衫,腰系玉革带,披大氅,头戴饰有蝉纹的通天冠,容貌整丽、风姿冰冷,望之如同天人。
远处的大军荡起滚滚尘烟,银白的盔甲交迭几里,与呼啸狂风、浩荡黑云交相辉映,向城门处横压而来。
萧亦衍抬起淡漠的眸子,极目远眺,却没有寻见那个本该策马扬鞭于队伍最前方的身影,袖袍下的手缓缓攥紧。
大军由远及近,号角声中,将士们令行禁止、停下步伐单膝跪地,向皇帝山呼万岁,恰如风势渐收,又掀起另一重风浪。
萧亦衍命他们平身,一振衣袖朝许迦叶所在的马车走去,步伐越来越快。
车轮滚动声渐渐停息,许迦叶正准备下车,帷幔突然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车厢内又明亮了许多,她抬眸望去,萧亦衍睫羽上覆了一层霜雪,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许迦叶一怔,手上做了个行礼的动作:“臣参见陛下。”
“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萧亦衍朝许迦叶伸出了手,见她迟迟不肯把手递给他,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许迦叶向来要强,今天却乘了马车,他心中焦急万分,以为她病了,没想到她在这儿跟不中用的野男人你侬我侬。
许迦叶眉眼沉静,忽视了萧亦衍伸过来的手,起身顾自准备下马车,裴玄澈搀了她一把,很快就松开了手,他知道许迦叶不喜人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