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国事。”
乾隆道:“王杰,你是朝中兵部尚书,平日学术德行,更是天下楷模。今日广达让人演这出戏,原是为了教化百姓,正与你是同路人才是。这酒你不敬,朕让谁敬去?你虽守制,但国事为重,便饮了这杯罢!”
看着王杰一时踌躇,和珅也随即笑道:“王大人,你事母至孝,天下共知。便饮下这杯酒,天下人还能因这杯酒,就说你不孝不成?况且这杯酒乃是上意,饮了它,是为国尽忠。所谓忠孝忠孝,孰先孰后,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自和珅任事以来,王杰便一直不予他结交,故而和珅心中,对王杰向来不满,这时难得有个迎合乾隆,挤兑王杰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了。
眼看乾隆再三催促,和珅煽风点火,王杰也不敢多说,只好斟酒满杯,与江春饮了一杯。可江春这日所备之酒乃是陈年美酒,王杰酒量又不高,本想着守制不必喝酒,也并未在意。可这随意饮下一杯,竟已不胜酒力,头渐渐痛起来,也无力再抬头。
下面杨吉也喝了不少,看着这场戏,觉得这小尼姑也太糊涂,以后无论生什么,都是自找苦吃,与他无关了,迷迷糊糊间,竟然渐渐睡了过去。所幸台下官绅多在观戏,也没人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阮元父子看着杨吉,觉得父子二人能领他回家,就没麻烦江家人。
不觉天色渐晚,已至二更,演到心善的徐知府收留孩子抚养长大,却因孩子是申家骨血,不得不将孩子归还申家。故事已近结尾,乾隆看了,却颇为这徐知府不值。道:“这故事虽然有趣,可朕觉得,其实并不合人伦之道。那徐知府养了孩子二十年,早已和孩子如同亲生父母一般,怎么能因为孩子生父是申家,便让他回去了?这申贵升原本是个禽兽,便留不下子嗣,也是咎由自取。难道二十年恩养,竟不及那一夜偷情?广达,这故事有些地方朕觉得不好,还是要改的,你可记住了。”
江春听了,知道这《玉蜻蜓》不被直接禁止演出,已是大幸,自然连连称是。乾隆又对群臣道:“尔等平日为官,朝中每年大审,也都要一一参与的,凡遇到类似的案子,不要固执于那什么生父母的名义,若是生父绝情,养父尽心尽力,自当让孩子给养父尽孝,尔等可记住了?”
大臣们纷纷应是。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种事大家都清楚养父自然比生父可敬。但类似事情,儒家学说并无明言应当弃生父从养父,于是很多官员为了怕麻烦,依然只得以生父为准,并非皇帝一句话就能改得了的。
和珅见乾隆颜色不悦,自也有解忧之法,道:“其实臣以为,皇上大可宽心。这评话所讲,乃是前朝之事。前朝君王糊涂,大臣因循苟且,自然也就亡了。但我朝不同,我朝君乃圣明之君,臣乃贤良之臣,又怎是前朝可比?”
乾隆听了,倒也有些满意。
忽听王杰道:“所言甚是!若君明臣贤,我大清自然可以江山永固!”
原来王杰已经渐醉,听和珅谄媚之言,自不免抨击几句,此时神志不清,便也顾不得朝仪了。
王杰虽在醉中,但突然来这么一句,也确是失礼。坐中群臣,也不免有些惊慌,一时纷纷小声议论。后面一位二品官员当即喝道:“王杰,不得如此无礼!”
眼看他年纪颇轻,比阮元都大不了几岁,乃是乾隆的内侄福长安,向来交往和珅,与王杰不睦。
乾隆听了,当然知道王杰所说何意,他素来瞧不起和珅,这“臣贤”
一条,在王杰看来,自然是不存在了。只怕“君明”
这两个字,也要打个折扣,不由得有些不快。可他也知道,这话说来,原是在劝谏乾隆,并非大逆不道之语。他不愿多听人言,但大臣品性如何,心中还是清楚的。遂道:“无妨,王杰醉了,你等先扶他回去吧。待得明日,自让他归家守制便是。”
一时后排两位大臣走上,扶了王杰渐渐退下。乾隆也传下旨意,饮宴已毕,令厅下官绅自行归家。阮承信眼看曲终人散,也告诉阮元准备离开江府。阮元却仍看着厅上,他听不清王杰说什么,只觉得君臣间关系果然不同寻常。但父亲再三催促,也只好颇为不舍的扶着杨吉,一同回去了。
乾隆告别了江春,一行车驾便往高旻寺行宫休息。他日理万机,也不便在扬州多待。又在高旻寺驻跸一日之后,君臣一行,便浩浩荡荡地登船启程,回归京城去了,扬州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杨吉之后便在阮家常住,他素来瞧不起阮元那种书生打扮,索性备了仆从衣帽,平日便帮杨禄高干活。无论厅堂洒扫还是准备饭食,都十分主动。杨禄高数次劝他不必如此,他也不听,坚持不和阮元做同路人。
这一日早上,眼见阮元和江彩又来给阮承信晨省。按当时礼仪,子女对父母早晚皆应问候,俗称“晨昏定省”
,杨吉初时不懂,见了几次,也就习惯了。眼看这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忽听阮元道:“爹爹,孩儿与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今日便做准备,后天就要启程,去仪征官学了。”
阮承信忙道:“伯元何须如此着急,这才六月,不打紧的。”
阮元道:“回爹爹,孩儿想着,下一年院试在三四月间,这眼看着,也就剩下半年光景。孩儿不知院试是如何考法,若是到了那边官学,有资历比孩儿深些的,也好及时问过。最好……最好来年便取录生员,也好让爹爹放心。”
阮承信想想,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便道:“爹也听说过,这仪征县学,最近来了位汪先生,学识文采,俱是淮扬间第一流人物,你若去见见他,或许未来也能多些朋友,那便去吧。”
阮元谢过父亲,看着江彩,想着眼看就要别离,不免有些难过。道:“彩儿,我这一走,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你待在家里,也不要担心才是。”
江彩道:“夫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说我们结婚才大半年,可我觉得啊,看自己的丈夫,半年足够了。你这半年但凡有时间,便始终想念着我,我做什么,都怕我累着。你这般人品,天下间还上哪找去?所以我才不担心呢,只是平日啊,夫子一定记得多吃些饭,别读起书来,把时辰忘了就好。”
阮元和江彩结婚时间虽然不长,但阮元时刻想着江彩,平日也无比恩爱,江彩自然比起刚进阮家,对阮元的信任又深了一层。
阮元先回自己屋里准备衣物,看着杨吉,也客客气气的做了一揖,杨吉倒也不管什么礼数,直接受下了。心里想着,这败家儿子成天只知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走了最好,正这样想时,忽听阮承信道:
“杨吉啊,这一次你便和伯元同去,如何?”
杨吉大惊,阮承信笑道:“其实让你去,也不是让你照顾伯元。他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会照顾自己。我是另有事要你去看看,我家当年入籍在仪征的时候,曾经买了些田产,约有百亩之数。这大概也过去快……快八十多年了,家里数次分家,给别的长辈兄弟分了些,我名下的,还有十余亩。你不妨去看看,今年的租子,还是要收上来的。”
其实阮家在仪征置地,已是康熙年间之事,后来经过两代分家,传到阮承信这里的,也就不多了。阮家另有些远房亲戚,在仪征和扬州北面的公道桥居住,焦循便娶了阮承信一位表兄之女,一直住在北湖,离公道桥甚近。只是阮家平日事务繁忙,很少和这些表叔伯兄弟走动,故而杨吉不知。听了阮承信的话,大概清楚了情况之后,杨吉便也不再言语,心想这里距离仪征不过一日路程,甩开阮元是迟早的事,便多忍一日,又有何妨?
可杨吉还是棋差一着,一路阮杨二人,不一会儿到了仪征县城。阮元来过仪征,知道北门附近有个资福寺,专供读书人落脚。便去了那里,定了客房。杨吉见阮元准备就绪,转身便走。可刚走出门,转念一想,竟不知道阮家田产在什么地方。只好怏怏而归,问阮元田产位置。
“怎么了?舍不得我啦?刚出去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