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笑道,同时也握住了杨吉的手。
“杨吉,我知道,你虽然读书不多,但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你分得清是非,担得起正义。所以我即便对我自己不放心,我也对你放心。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就请你替天行道,取了我性命,为天下除一大害。如何?”
杨吉听阮元这般诚心相待,自然心中也十分激动,同样,他也握住了阮元的手。只是言辞之上,仍要争个高下,不愿落后。
“那你可记住了,有朝一日,我若真要取你性命,你不许反悔。”
“这个自然。”
阮元笑道。
即便日后,阮元回忆起乾隆五十三年,他也从未因为第一次会试落榜而感到遗憾。因为这一年,他收获的,比进士的功名,重要得多。
那是一种,让他永不堕落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阮元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阮承信也正在江府,与江春商议阮元会试之事。阮元走后,阮承信在扬州并无要事,便一边闲居,一边有了精神,就到江府与江春畅谈。这时他已是举人之父,江府便再没有人敢小瞧他。
只是这一日,江春却患了病,无力起身,只好卧在床上。阮承信和江昉坐在他身边,也不敢多说话,怕让江春累着。
只是江春对江家、对阮家,却是各种放心不下。先是说起两淮盐务,接着又和江昉讨论湖广的人手,最后又说到江镇鸿。阮承信觉得江春这样,病情只会越来越重,也安慰道:“舅父,您身子都这样了,外面的事,我和橙里舅父应对就好,不必如此操心的。”
“湘圃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今年六十八了,若是还不知自己命数,那才是白活了一场啊。”
江春笑道。可阮承信听来,却已经听出了一丝哀伤,若不是江春自知大限将至,恐怕也不会这样说话。
“可是舅父,您这样事事都要思虑一番,这不是、不是更容易……”
“湘圃,这些事我需要想着,也怪我之前糊涂,有的事没安排好,有的事,我也没告诉你们真相。还有件事,湘圃,我一直没问,需要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才是。对当今天子,我知道你心中有不满之情,我也理解。可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就好,你怎么说,舅父都不怪你。”
江春知道,阮承信可能想到他和乾隆有交情,就不会说实话,故而多费了些口舌。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皇恩浩荡,便是家中受些委屈,也只能认下不是?舅父这样问,又能改变什么啊?爹爹当年的事,总是过去了,改变不了了。”
“可眼下,是伯元要做官啊。湘圃,你有心结,我知道。可若是你的心结打不开,只怕你和伯元,日后都会受到束缚。只有你们的心结打开了,以后你们,才能走你们想走的那条路。”
没想阮承信却说道:“舅父放心,当年的事,我和伯元,已经说过了。”
这样一说,江春也有些疑惑,笑道:“湘圃啊,当年你有什么事,我却是不知啊?我也不妨与你说了,乾隆十六年,皇上南巡的时候,我知道琢庵的事,我清楚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接见皇上之时,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皇上听了。最后,皇上也召见了琢庵,给了他四品都司之职。”
阮玉堂号琢庵,江春以号称之。
“其实当日,父亲突然受召,我也一直不解,不知父亲只是三品参将,皇上却如何识得父亲?可当日康山酒会,我见着舅父与皇上乃是故交,也就明白了。但舅父或许不知,皇上复了父亲官职,重任父亲去做都司,又升到游击,我是一直感激皇上的。”
“但我知道,你心中总有些不快。”
江春虽然言语已渐无力,但想着上一辈的心结,总是要解开,故而依然想让阮承信把其中内情说出来。
“也不算什么不快,只是当日看着,有些不舒服罢了。说到底,还是父亲为国为民之心,过于强烈了。”
阮承信见江春神色憔悴,知道若不和江春说明这些,只怕江春要抱憾终生,故而这时,也不愿再隐瞒往事。
“父亲当日罢官归家,我也瞧得清楚。父亲平日,诗酒自娱,看着是若无其事,可一日深夜,我却听到父亲哭泣之声。那时我才知晓,父亲一直认为,做官无论文武,总是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事。自己是武官,也可以保境安民,是以虽然天下太平,他却勤于军务,虽然卫辉营几十年没有战事,他却不愿任由绿营堕落。可结果呢?他想报效朝廷,朝廷却辜负了他,他想守护百姓平安,百姓却不领情,以为他是个虐待兵士的暴徒。”
“所以……所以父亲心中,总是有个解不开的结。他想告诉那些被蒙蔽了的百姓,自己是依法办事,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不是什么暴徒酷吏!可他这一罢官,就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了,若是……若是日后就这样背着骂名撒手人寰,只怕父亲在天有灵,也不得安息啊。”
“故而那日父亲意外得到朝廷传信,说圣驾在高旻寺,让他入寺见驾,他当即便起身前往,想着禀明圣上实情,让圣上还自己一个清白。当日我也年轻,不知皇帝是何许人也,于是随着父亲,到了高旻寺面见圣上。不想皇上也不问父亲当日为何罢了官,便说父亲当日有功,可以重新启用。父亲补了都司,又是四品官了。原本……这确实是件好事。可父亲当时,情绪激动,竟连连叩头,泣涕不止。我知朝廷规矩,平日朝会,便三跪九叩,也就罢了。可当日父亲叩头,竟有三十余次之多,后来回家一看,头都破了一大块。”
“若说父亲叩头,便也罢了,可皇上呢,即没说停,也没说好,便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那感觉就像……就像父亲这三十多次叩头,都是应尽之仪一般。最后还是皇上身边张公公出言提醒,父亲才停下。我当日也在场,只好也跟着跪下磕头。其实我跪得远,连皇上相貌如何,都没看清楚。”
“也正是那时候,我对皇上,便也说不出好话了。其实我也知道,皇上视察河工、普免钱粮,对天下是有功的。可他当时的样子,我看着只觉他自比神佛出世,父亲却不过是蝼蚁一只,那般神情,我实在看着不是滋味。所以……我也支持伯元进京会试,只是,还是有那么三分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