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晦涩,落在窗前书案上,将案上层迭堆放的书浸出深深浅浅的影。
这几年他在扶疏院的时候甚多,倒是零零碎碎的把自己书斋里的书几乎搬过去大半。
前些时重新把自己的东西搬回来那日颇有仓促,这时随手理了理堆迭的书,他才发现里面夹杂了不少李乘玉的藏书。
这让他有些惆怅,又觉讽刺。
就像在云泽放船之时,李乘玉身边明明跟着林昭清,眉眼神情却依然展露着他能感知的明确哀戚。
就像他明明已经做了决意,却还在看到李乘玉手心的伤时无法止住地心里难受。
就像这些被他误带回来的书。
两人之间,曾经入骨入血的交融,在日日夜夜相伴中将彼此的点滴时日重迭成一样的频率与形状,想要轻松干脆一刀两断,并不轻易。
总有些痕迹黏糊地留下,非得一次一次切割、一点一点时日洗刷,才肯消褪。
爱一个人,和决定不再去爱那个人,他都是第一次经历。他不知道三年的深意,须得要多久的时间才能不再为那个人、那些不可再来的时日动摇心神。
三个月,亦或三年。甚或是五年十年、三十年。他心里没有标准。
君既无心我便休。他做到了,却并没有快意。
谁亲手斩断自己曾经以一生交付的信任和依赖,欢愉与爱挚时,会觉得全然都是快意呢?
那淌血的伤口要亲手缝合,血肉模糊的心的空洞要填补,就算一点一点都补好了,也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风又起了,合着月色闯进窗里,落在书案上,翻动书页,留下清浅月痕。
顾未辞起身关上窗,把那一照月色尽皆隔绝在了窗棂之外。
三日后,执墨来说陆清鹤来见时,顾未辞是有些迟疑的。
但人登门拜访,他也不好拒之门外。何况陆清鹤一直对他都照顾有加。
顾未辞换了身待客的衣服,让执墨把陆清鹤请到了偏厅。
见他来,陆清鹤站起身,先开了口:“我知道你现下见我难免尴尬,但这一趟,我总得来。”
执墨上了茶,听顾未辞吩咐退到偏厅外,顾未辞才开口道:“清鹤兄,我……抱歉。”
“我料到了。”
陆清鹤清浅一笑,“平日见我你都在书斋,今日依足礼数请我到偏厅,我就知道答案了。”
“不。更早,或者说,我一直都知道答案。”
陆清鹤一贯磊落,坦白心意时并不忸怩,此刻被顾未辞当面拒绝了也不愠怒,“这半月,你不是为避着我才闭门不出吧?若是让你困扰,该是我道抱歉才是。”
“怎会。”
陆清鹤清朗坦然,尴尬虽然无法瞬息一扫而空,但顾未辞到底自在了好些。
他解释半月闭门不出的缘由:“我受了风寒,之前去龙出渊取萤月果时的旧伤也未痊愈,这半月休养生息……”
门外忽而响起执墨的惊呼,继而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进了偏厅。
顾未辞与陆清鹤俱是一惊。陆清鹤踏前一步,挡在顾未辞身前,才看清失了端重踉跄而来的人竟然是许青川。
许青川已全然没了平时的意态潇洒,脸色惨白气喘吁吁,见到陆清鹤和顾未辞,气也没来得舒出半口,便嘶声道:“清鹤兄,你在这,太好了!四皇子,四皇子他……有人密报君上说四皇子在成州私下开铁矿铸造铠甲兵器,并在府内私藏龙袍!”
陆清鹤和顾未辞震惊地互看一眼:这一天,终是来了。
“君上震怒,半个时辰前令二皇子连同枢密副使率左禁军到四皇子府邸搜查!”
枢密使是陆清鹤的父亲,陆清鹤身为四皇子府属员,君上跳过他父亲而令枢密副使行事,可见已经对四皇子毫无信任了。
而枢密副使关兆平和护军中尉李武成本就是林相的亲信,若他们连同二皇子入府搜查,便是本没有什么、都定能搜出些什么。这事态让陆清鹤和顾未辞手指发凉,急问许青川:“四皇子现下如何应对?”
“四皇子紧闭府邸大门不允他们入内,誓言若是二皇子和枢密副使入府查堪,他便宁愿自戕以证清白也绝不受奸人构陷!君上在气头上,听闻四皇子以兵抗命更是震怒,只同意三司连同二皇子和枢密副使入府搜查,即使几位国公爷侯爷自请同去做见证也不允。此时五皇子已急带神威军去护四皇子,但京兆尹魏大人听闻二皇子四皇子此番动作,已让京城禁军待命,又关了安平门,五皇子过不去!”
安平门是京城内城门,门内便是诸位皇子的府邸,一旦发生非常失态立即闭锁,无令不得开门。
神威军是太子亲率护军,自太子故世后便在京郊驻守规训。君上原本将神威军兵符交给三皇子掌控,但三皇子自觉体弱难捱,把兵符给了五皇子嘱他必要时支撑大局,可五皇子调得了兵却进不了安平门。若真冲撞上去,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不容赦的大罪。
“何况此刻若神威军和京城禁军冲撞,必然元气大伤,又怎么再去护四皇子?”
许青川双眼都发了红,“我在听闻消息后便奔去四皇子府,但府邸已被重兵围住,我进不去,也得不了四皇子的消息,打算去找清鹤兄但安平门紧闭不能通行。若不是守门的禁军护卫当年是得我爹举荐才谋了官职,我也会被困在安平门内,信都不能给你们送来!”
虽然早已知道二皇子将发难,但调动左右禁军、封闭安平门这样的状态,只能是君上亲自调度命令。陆清鹤镇定心神,向顾未辞道:“你在府内等消息,我去找我爹一同入宫陈情,望君上允四皇子面圣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