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舞清将自己的视线移动到了桌上。江云章用墨水勾画出的图案对她而言无法辨别,但夹杂在其中的情感却能映入她的世界。宣纸上依附着的愧疚和惋惜之情发自内心,却也同样使得江云章越发可疑起来。
凌霄从来没有小视过冯舞清的敏锐。
她很了解自己这位无比在意事实本质的朋友,清楚她总是会不由自主注意到旁人难以察觉的变化,而冯舞清本人正对这些变化的理由趋之若鹜。让人本质和光彩都发生转变的原因无论是出于兴趣还是出于好奇,都令冯舞清无比在意。注意到江云章与林云章之间的区别也是迟早的事情。
作为同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凌霄决定为江云章掩饰几句:“兴许是近期想起了他母亲的存在吧。灵水教的资料也证实了林语莲和刘应水有着不小的分歧,他恐怕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萌生了反抗刘应水的念头。”
冯舞清所有所思攥紧了凌霄的衣袖,在凌霄的判断下暂时摒弃了自己的怀疑:“看在白纸先生的颜色确实纯净的份上,我就暂时相信他好了。不论如何白纸先生总是要比小狗先生强的。”
“他最近倒是老实了不少。”
凌霄想起李兰溪汇报给自己范千桑的状态,从范千桑一贯以来的性格推测对方还需要再磨炼一段时间才能转变心态。
“估计是又羡慕顺风耳小姐能够恢复普通人水准的听力,又希望大师姐能够教他关于内力模仿气味的秘诀吧。”
冯舞清对自己的旧同僚毫无怜悯之意,只有看戏之情,“大师姐最好再多拖些时间,等小狗先生的颜色彻底稳定下来再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时不时暗下去,在心里咒骂大家呢。”
“我本来就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打算。青山对范千桑的能力十分感兴趣,所以我准备让他在青山医馆多待些时日。”
凌霄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在冯舞清笑意盈盈的视线下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叶青山交给自己的药瓶,无奈地咽下了一颗药丸。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药丸在自己体内化为一股热气,加速了左手处内力与血液的运转。
“你们每个人都在监督我,也不知道明济究竟在担心什么。”
凌霄摇头感叹道,想起一会儿就要写信向鄢眀济交代事情,心情难免郁闷了片刻。
“等我们动身去令峰,就一定只能听话遵循大师姐的所有决策。”
冯舞清耸肩,若无其事说出了实情,“所以当然要趁现在的机会让大师姐恢复到最佳状态了。”
“真不知道你们这算是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我。”
凌霄从冯舞清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外褂,“走吧。厨房和我说今天有你喜欢的青菜,兰溪估计已经在门前等我们两个了。”
032
正式下葬那天,凌霄亲手将自己雕刻的木牌与遗骨箱埋在了一处。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自己所接触到的早已经是死亡的残余。
石碑最后也是经由凌霄之手赶制而成,书写上了他们残缺不全的名字,遥望着永江之水,沉默地立在白骨身旁。
自愿来帮忙清理杂草的李兰溪顾不上清理自己的仪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安静而严肃地跟在大师姐身后,按照指示完成了寿海当地的祭拜仪式。她带上了桃师兄特意为她准备的梨子,慷慨地将自己最喜爱的食物分给了他们。
烟丝从香炉前飘荡而起,随风浮动出不成形状的低语。江水也同样正在发出低语,汩汩流淌之声却没有人能够领会其中的含义。
埋土这样简单的体力活被玄一派的弟子接手,于是凌霄退到了永江边处,立在江岸潮湿的土壤之上,相隔一段距离凝视着新坟的建立。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条不紊进行着。沉在血池池底时他们无声无息,被重新埋入地下后他们也依旧一言不发。
她再一次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对活人对自己的安慰。
死去之人早已经无法再接收到有关于生者的任何思念,不论是沉入血水还是埋入地下,对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同一种解脱。就像现在的安葬也无法改变他们亲身融入了血水的事实。就像死亡剑不会对凌霄生出的愧疚之情发表任何看法。
她没有在这丝莫名的情绪中纠结太长时间,因为只有行动才能阻止她后悔的可能性,也只有行动才能让挽回那些尚且没有发生的悲剧。
她在心里对他们道了声歉。
以她对刘应水的了解程度而言,她没有办法扭转刘应水早已经稳固的三观和思想,没有办法让那个人在他们的坟前真心悔过。她能做到的只有让刘应水付出代价。然而这些代价也依旧换不回活人的性命。
她到底不是全能之人。
江云章在点了柱香之后也退到了凌霄身边。
他作为在场唯一与灵水教拥有紧密联系的活人,下意识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对葬礼的亵渎。毫无疑问,那些祈求摆脱的灵魂不会愿意见到被灵水教养大的圣子。好在他面对除了凌霄和自己本质之外的事情都不甚纠结,甚至可以谈得上是满不在乎,因此也同样很快屏蔽掉了愧疚心情对自己的影响。
他将自己准备好的手帕递给了凌霄,小声解释了一句:“兰溪脸上和手上的灰,我不太好出面。”
作为不止一次被范千桑阴阳怪气的受害者,且江云章对自己多有照顾,本就性格纯真而直白的李兰溪很快就将江云章视作了自己的朋友。他也得以用上了较为亲切的名字来称呼这个与自己拥有相似背景的朋友。
凌霄伸手招呼李兰溪,于是她立刻小跑着靠近了自己的大师姐。在看到手帕之后她顺利理解了凌霄的意思,凑近凌霄扬起了自己稚嫩的脸:“大师姐,你们今天就准备出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