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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第1页)

这么胡思乱想,倒把睡意驱散了。想着白日之事,悔不该轻允婚事,致生两难。可是名节所关,分属瓜蔓,话已出口,断无翻悔之理。她陷在两难处境里,一个灵魂好像分作了两半,辗转寻思,不得善法。想到这事不知如何收煞,心头又复乌云密布,愁肠百结,搅扰到天明。

端阳后的三天,大火星高居天顶,这就是陶金美出阁的日子了。阴阳生合了他两人的八字,一个金命,一个水命,金生水,水流湿,火就燥,火又克金,该选个阳气足的日子,冲散阴气,稳旺娘家事业。陶丞相怎愿让女离家远就?男方又是自己的学生,自然是招赘在家,当个养老女婿。陶家陪嫁丰足,有心现现家底,便借了柳家的宅子,作为新娘上轿处。

柳盈从前晚就难以入眠,抚着舅舅送来的嫁妆,不住叹气。那里头单是银狐领子就有一整箱,东珠头饰、玛瑙项链、翡翠镯子、描金绣盒,层层铺迭,像金色的海浪。她听着珠宝从指间滑落,想象自己戴上的光景,心里一阵激动。可再一想,打扮成这样,站在孙汝元身边,一下子就泄劲了。

临期,几个喜娘伴着陶金美,在枯荷轩梳洗开脸。所谓“开脸”

,就是拿棉线绞去面上胎毛。金美怕痛,在凳上扭动不止,好几个人来才按住她。柳盈百无聊赖,看她凤冠上的凤头,碰掉了一只眼睛,便取出自己的金步摇,为她插戴。在她心里,也知道是要为表姊高兴的。可富于情感的部分,又使她盼着出点差错,最好是天降大雨,婚期推迟。

轻红推门进来,捧着一盏扶头酒,那是给金美压惊的。在婚礼次日喝的则叫“卯酒”

。临去前,她还掩着口,吭哧笑道:“新郎的花轿已在外候着了。你们几个,可不要私心作祟,失误了佳期啊!”

这一道仪式叫“亲迎”

,一般在傍晚,点起灯笼火把,更显庄严肃穆。不过陶家并不讲究古礼,很多繁文缛节,都是能减则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盈听着,倒好像责备她一般。其余的几个小丫鬟,听说新婿在外,无不好奇,纷纷拥在窗前观看。她们看到一个美男子,穿着陶荏的公服,蟒袍玉带,绛衣玄鬓,风神明澈,姿容绝世,都窃声议论开了。

柳盈手上拿着作为聘礼的那把象牙梳,头也不回,给金美压住发髻,一边还道:“那件青绉披帛呢?还不快找来。”

丫鬟们你捶我一下,我捣你一拳,铺眉讪眼的,不约而同嫉妒起金美来。人多手杂,柳盈干脆将这一干心不在焉的帮手,全都赶了出去。两个喜娘也乐得在外讨赏钱。

金美似被今天的热闹气氛感染,手舞足蹈,不住傻笑。柳盈为她抚平大袖长衫上的褶子,扶着她走了两步,真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不禁瞧得痴了。金美见着桌上酒壶,那小巧的银丝番莲双耳瓮,里面装的东西,大人从不让她喝。于是很兴奋地扑上去,对着壶嘴倒灌下肚。柳盈托腮坐在帐内,呆想心事,一个不察,竟让她喝得烂醉,直如玉山倾颓,倒在地下,无明无识了。

“呀!”

柳盈有些着慌了,唤来小愫,两个一起抬到床上。只见她昏睡不醒,口角流着哈喇子,化了一上午的妆通花了。小愫急得要哭,直跺脚道:“娘啊!这可怎办?舅老爷知道了,非宰了我俩不可!”

柳盈沉吟不语,脑中过电一般,霎时间闪过一个念头。这想法太也不可思议,将她吓得浑身发抖,可又像具有深沉的魔力,引诱她走到礼教的悬崖下。她对小愫道:“你拖住他们一忽儿,我自有法子。”

小愫有些不信地睨着她,然而方寸已乱,竟不多问一句,就走了出来。若她知晓后面发生的事情,怕是打死她,也不肯轻挪一步。

屋里一时只剩两人,隐隐听见外头笙箫鼓乐,花炮泥筒,间着嘈杂人语,沸沸腾腾。柳盈头颅沉重,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伏在金美耳畔,悄声问道:“姊姊,我讨你一句实话,你可要照实回答。”

金美信任柳盈,听到她的话音,勉力睁眼,眯成一条细缝。柳盈拈着双鱼绣袋,心知拖延不得,狠一狠心,道:“那个人,你的丈夫,你可爱他么?”

这里有好几个词,对陶金美都过嫌抽象,她鼻翼轻颤,像又睡着了。柳盈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不得已换个说法:“那,你可爱你爹爹么?”

陶金美昏然眨眼,微一点头。看来她尚有意识,这就好办了。柳盈松了口气,继续比划:“你娘呢?你爱她么?”

金美也点了头。她又问道:“那你的丈夫呢?你爱不爱?”

这回金美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柳盈破涕为笑,忽然很温柔地为她盖上锦被,喃喃道:“我的好姊姊,好好睡一觉罢。”

喜娘听屋内声息都静,打帘而入,只见陶金美坐在妆凳上,面前覆着红绸,像水波抖动。柳盈则已卧倒在床,衣服迭在床脚。她拎起酒壶,见都喝空了,笑骂:“这个柳小姐,帮忙帮倒忙!”

扶着金美来到外间,四处皆挂着红绫绣缎,厢房横额上结着红绒花球,地铺红毯,窗扇也贴着大红剪纸。宾客盈门,笑语喧阗,看见新娘出来,一齐说着吉祥话,像什么“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只在这一天,男宾可以肆意端详女客。还有一等轻薄的人,专看她印在地毡上的莲月双钩,啧啧评赏,以资笑谑。

两个奴婢搀着她,来到陶夫人面前。陶夫人在她衿口结好帨巾,三位庶母也有鞶带相赠,各自嘱咐了几句“夙夜从命”

、“勉食姑嫜”

,不过应景套话而已。轿杠横在身前,夫婿将丝绥交到她手中,姆妈伸手相拦:“尚未成礼,不敢相接。”

都是固定的仪式。不过,在她登轿时,杜晏华到底虚搀了一下。那手骨骼分明,美如润玉,看得她心上一动。花轿缓缓开动,风扬起飞沿,锦帕下那张笑脸,盈然欲语,闪着灵慧神光,何尝是陶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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