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時有很多話想問,卻都堵在喉中。半晌,只低低地說了一句:「……他不是把你帶出來了麼?」
她沒說那是誰,但兩人都心照不宣。
小少年張了張口,聲音細弱:「說來話長……」卻不再說了,大概是怕被發現。
安靜一會,他又俯下身來,悄悄地說:「我負責給你們送吃的,等我下次過來再說。」
長風扯動,陰雲拂暗月光。秦鑒瀾趁著夜色,伸手拉緊了頭頂的兜帽。
他們在下山,卻不是朝著涿下城的方向。一路崎嶇,大車嘎吱嘎吱地響動,兩旁落下碎石子。這群山匪之間,竟然也是寂靜的,遠不如馬幫的五人那般吵鬧,令秦鑒瀾生疑。
風月俱寂,一串沙塵順著崖緣墜落。馬蹄噠噠卷過,點滴泥濘濺上黑緞快靴,隱沒在馬腹下。
手中韁繩一緊,宿州名馬『冰驄』長嘶,李玄晏勒馬而停。
他一身銀色輕甲,壓著內里的白衣,冰驄的馬身也是通體白鬃,沒有一絲雜色。叔叔李淮衣在他臨行前專程叮囑過,雪地上穿深色有好也有壞,好的是萬一出了什麼事,隊伍之間容易相互辨認,劣處是敵人也能輕易發現他。說完,李淮衣就拿出了兩件輕甲,一件玄黑,一件銀白,一副任君挑選的模樣。
他根本沒猶豫,一手拎起了銀白的輕甲,披在身上。
李淮衣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隨口提點了一句:「別急。」
他看出李玄晏一時失手放跑了賀子衿,因而受到朝廷那邊的責難,眼下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證明自己,到了寧願看都不看那身深色甲的地步。但守衛軍的將領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黑色甲冑放了回去。
副手袁秉文拉著座下的馬,幾步走上前,恭敬道:「四皇子,前面就是幽涿山了。」
這一隊二十餘人的兵馬,停在李玄晏身後,和他們年輕的將領一樣,無言地仰頭,充滿敬畏地看著面前起起伏伏的黑色山脈。
「此地名為幽涿山,卻是幽山、涿山兩條山脈分岔前的地段,」李玄晏腦海中,迴響起叔叔指著地圖對自己說話的聲音,「看起來不比北疆的山那般高,實則山深谷幽。其中七拐八繞,外來者稍不留神,就會迷失前路,命喪於此。如此這般,你想好了?」
他坐在馬背上,闔著丹鳳眸,感到初春的陽光照拂上身,萬般和煦。
「我想好了。」記憶里的李玄晏,望著地圖輕聲回答。
「我想好了。」馬背上挺直了腰脊的李玄晏,在心中說。
「弟兄們,跟四哥來!」袁秉文在他身後張羅。
一行二十餘人昨夜酣睡,現在體力正好,又多是守衛軍中的年輕漢子,這會正是精力充沛,整裝待發。李玄晏雖然比他們更年輕,卻憑著叔叔的威望,和自己秋狩時的勇名、平日在守衛軍的表現,足以服眾。再說此次清剿山匪,與以往不同,竟是從宮中直接報來的聖上手諭,一個個點名這二十餘人,要他們跟隨李玄晏前去幽涿山。人人都覺得這是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個個興奮不已,連帶著化雪的寒冷空氣中,都浮動著醺醺然的暖意。
袁秉文看了看晴朗的蒼穹,突然沒來由地有些擔憂,猶豫著開口問:「四皇子,咱們要不……在外頭觀望一下?」
李玄晏聽著身後的吵嚷,頓了頓,還是堅持道:「不必了。」
臨行前兩日,叔叔對著手繪的幽涿山地圖,逼著李玄晏把山路背了個八九不離十,又把手諭上原先指定給他的副手換為守衛軍中資歷更深的袁秉文。袁秉文比李玄晏大不了幾歲,只是在守衛軍跟隨李淮衣的時間長,自然也學到了幾分將領身上的沉靜。
那時李玄晏站在叔叔身後,聽著他給自己安排的副手,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開口問這樣真的沒問題麼?
雖然幾個月朝夕相處,他能感受到李淮衣在他身上千百倍的用心,幾次險境下來,也足以證明李淮衣事先給他安排的就會是最好的。只是這樣風淡雲輕地換掉了天子指定給他的副手,真的沒問題麼?
李淮衣搖了搖頭,說:「你人生地不熟的,還是小心為上吧。」
他聽了這句,就沒再多嘴,一早便整裝出發了。
走到幽涿山口,仰著頭,才覺得自然宏偉浩大而人類渺小。血肉之軀站在造物前,微如芥子,細若彌塵。
只是……這幽涿山,從古至今,從今往後,一直是朝廷的,只能是朝廷的!
李玄晏揚鞭,薄唇翕合,短促而精確地,彈出一個冷厲的字音:「駕。」
一列精兵大馬,二十餘人的隊伍,袁秉文高高打著剡朝那面金底鑲紅的官旗,浩浩蕩蕩地捲起一地雪塵,奔進了幽涿山口。
遠在五百餘里外,鎮北軍營帳之中,李淮衣就著暖爐煎茶。
將軍伸手去取床帳內統一制式的守衛軍長弓,掀袍而起。從來都是恰好從雜物中抽離的手臂,這回卻莫名偏離了幾寸,掃過熱烈的火舌。
啪地一聲,腳邊濺開瑩白的細瓷。
像一朵極盛奪目的花,頃刻支離破碎。
李淮衣低下頭,眼眸在陰影中閃動。
男人俯下身,指尖拈上一片細碎的白瓷,神色冷硬如刀。
三十二年開春,涿下城關外二十里地,幽山、涿山從此處分開,像一片葉脈的尾端,兩條分岔的去路。
永無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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