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丢这个人。”
在周围人都显得专注的时候,俯身低语的人显得格外显眼,台上的西装男自然也注意到了:“请各位家长和同学都专注一点。接下来,我们进行我们今天的第一个环节。”
只听他庄重地宣布道:“请各位家长起立,请各位同学好好凝视五分钟自己的父亲母亲。用这五分钟时间,好好看一看面前的男人或女人。看看这张为你操劳一生的脸,看看这张逐渐老去的脸,看看他头上的白发,看看他脸上的皱纹……”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别扭地扭开了头。
谢巾豪没好气道:“后悔了吗?叫你刚不走,现在好了。”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癫?”
之前的背景音乐还只是没有歌词的纯音乐,这一环节开始后,bg就被替换成了《烛光里的妈妈》。
一开始的操场上还比较安静,大约过了两分钟,逐渐开始有了哭声。可是姐弟两人只有不合时宜的憋笑声。他们像被迫参加追悼会的余华,在众人的哭声中感到离奇又尴尬,不仅没有哭的欲望,还因为想笑而显得格格不入。
夏纯钧强迫自己不要显得太不合群,他开始注视谢巾豪,他看得仔细。她和四年前萍水相逢的那个夜晚没什么不同,甚至脸颊上的婴儿肥褪去一些后,原本出挑的五官更加惊艳了。她本身就是美人,哪怕素面朝天,哪怕从头到脚找不出黑灰以外的第三种颜色,哪怕三天没洗的头发随便挽在脑后,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谢巾豪被他盯得发毛:“喂,你还真听他话啊,真看啊?又不是陌生人,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习惯被人注视,平常都是她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看别人更多,她无比后悔今天来参加这个毫无意义的会。
夏纯钧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没,就是好玩。就像看字一样,明明认识,看久了就不认识了。”
这五分钟过得漫长又煎熬。
就在抽泣声刚刚止住的时候,西装男宣布进入了第二个环节——给父母洗脚。工作人员开始发盆发热水壶的时候,夏纯钧终于忍无可忍。
他捂住肚子,表情顿时变得狰狞,高举起右臂向第一排的班主任求助道:“老师,我肚子疼!我想请个假,让我姐陪我去看医生。”
班主任将信将疑,但耐不住谢巾豪在旁边添油加醋:“老师,您有所不知,我们家祖传有阑尾炎,我们爸妈、我姐跟我,我们全家都没有阑尾了。这孩子多半是祖传病犯了,我得赶紧带他就医,晚了就来不及了。”
老师看家长这么坚定,也不好再阻拦,就点头让他们从队伍后面离开。夏纯钧看着开始脱掉鞋袜的父母和蹲在地上的同学们,忍着笑意还得装着腹痛,赶紧拽着谢巾豪跑路了。
逃出生天后他问谢巾豪:“第一次这么早出校门,我们去哪?我不想回家复习。”
“那我们去翠湖喂海鸥吧。”
又到了西伯利亚海鸥南下的初冬时节,翠湖公园的树上长满了前来过冬的海鸥,夏纯钧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关注那些翱翔中的白色飞鸟,而是远远地望着停在湖心的那只。它时而抬头嘶叫,时而埋头入水,不停地换气。
他问谢巾豪:“它在干吗?学蛙泳?学不会呢?自沉湖底?”
谢巾豪顺着提问望去,湖心确实有个白点。它在不停地扑腾,但就是毫无位移地留在原地。
“可能快世界末日了,海鸥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
谢巾豪并不好奇一只海鸥古怪行为的理由,随口敷衍了他。今年是2012年,是夏纯钧加入谢家的第四年,也是玛雅人预言中的世界末日年。
夏纯钧并不在意人类会毁灭在哪天,可以的话他希望尽快。但他不能接受一只事不关己的海鸥的生死未卜。
他不顾周围人的阻拦,摘下外套手表还有背包放在岸上,“扑通”
一声就跳进了湖。
谢巾豪在岸上斥道:“夏纯钧!你想得病是不是?你赶紧给我上来!”
翠湖的水很浅,就像汪曾祺写的那样——“没有人会在翠湖自杀”
。但这是十二月,即便是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湖水也不会是温热的。
“你家小孩?”
路人问她。
“……我弟。”
“孩子倒心善,那海鸥可能是脚断了或者脊椎受伤了。”
“那还能救吗?”
“死鸥当活鸥医呗。”
水浅,竟只到少年的腰,他甚至不需要游过去,走着便到了湖心。
离近了,他看清了。海鸥不是在学游泳,而是被一只鱼钩狠狠地贯穿了它的喙,它是在垂死挣扎。
他从水里抱起海鸥,才发现那只鱼钩的另一头还扎透了它的脚蹼,怪不得它快要溺水了。
他想帮它把钩子拔下来。但只动了一下,大概是太疼了,它反咬了他一口。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乖,不怨你。不知道是哪个钓鱼佬这么缺德,我们诅咒他这辈子都钓不上鱼!”
他抱着它走回了岸上,在谢巾豪的帮助下把那根钩子拔了出来。
“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我去给你买面包吃。”
“……夏纯钧,你对海鸥都比对你姐都好。”
“你又没受伤。”
话已出口,他才觉得不严谨。她当然受过伤,还是为了自己,指根处那节伤疤至今犹在。她说留着便留着吧,除了难看点倒也不碍事,还能提醒自己这条命怎么留下的。
他已经不像刚与她相处的第一年那样,说话必语带锋芒,也早不是那个凡事必要她难堪的小孩了。他有很多次想告诉她,你不必每年都去看奶奶好几趟,放下吧,我们朝前看。但他既说不出口,她又带些自虐的心,很多心结就一直从旧日缠到了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