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來和我搭話,我的日語沒那麼好,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直到他在昏暗得要死的燈光底下拿一張傳單出來給我,我才反應過來這是個來傳教的基督徒。現在基督徒竟然都來酒吧里傳教了?你們上帝玩得很花啊。
他說了好半天,我才終於聽懂他在說什麼,他在問我有沒有什麼覺得困擾的地方,他也許沒有能力幫我,但是上帝可以。他看起來虔誠得不得了,我忍住了沒有告訴他,從小到大,我只要相信什麼,這東西馬上就會在我眼前倒塌給我看,我害怕我一旦成為基督徒,說不定上帝會跳出來宣稱自己並不存在。
和他的態度誠不誠懇沒有關係,是我太想找個人說話了。所以我說我有,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然後我開始給他講故事,用第一人稱講徐翼宣的故事。我說我十幾歲的時候愛上一個男人,比我大很多歲的男人。我知道很多日本女孩都喜歡找比她們大很多的男人,還有個專有名詞,叫爸爸活。我和她們不一樣,當然我也是為了錢,但我也喜歡那個男人。
「他喜歡你嗎?」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他還有幾個情人。但我也一樣,除了這個男人,我也在和另一個人交往。」
我說到我自己了,我開始心虛,因為我和徐翼宣根本沒有交往,也因為我意識到用第三人稱提到自己可以這麼尷尬。那我更加佩服那些用第三人稱來寫自己的劇作家,多嚴重的自我中心主義才能支撐起來那種程度的長篇大論。
「你今年幾歲?」他問我。
「我二十二。」
「你叫什麼名字?」他主動先說了自己的,「我姓弓川。」
「我姓徐。」
「中國人?韓國人?」
「中國人。」沒想到吧,他應該去問問他的上帝有沒有跨國業務。
後面就只有我在說,他不說話,我猜想他可能已經不想聽我說了,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我不是想對他示範一個隨處搭訕的傳教士有多煩人,當然他要是能從中領悟到這一點也算好事一樁。可能我是想要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吧,我想讓他——或者說他的上帝來幫我衡量我在這段關係當中所處的位置。我這時候的確想要個答案,我問他,我到底愛誰呢?
他沉吟了很長時間,問我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可能性,也許我兩個人都不愛。
第51章從煙花到煙花
我被問住了,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可是我不愛他愛誰呢?我的意思是——如果按照弓川的說法,徐翼宣不愛我,也不愛董瑋仁,他命中注定是要去愛我們之外的某一個人。那這個人可能是誰呢?
我不信命,就和我不信上帝差不多。但我也不是那一種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只是覺得,上帝沒有理由愛我。我不尊敬他,甚至懷疑他,他還要來愛我,是什麼無私的神經病要做到這一步。那要是換個說法,我要先相信他他才會來愛我,那上帝這人是不是太斤斤計較了,先後順序就這麼重要?就不能他先來保佑我,我再相信他?
不過弓川還是提醒了我,讓我意識到這句話其實對我自己來說也同樣適用,我不一定非要愛徐翼宣不可,我可以愛個其他人。弓川留下聯絡方式和一場宣講會的地址離開後,我裝模作樣地在酒吧里找人,看有沒有哪個倒霉蛋會被我看上。這時正好有兩個女孩走過來,問我是不是一個人,現在有沒有時間。我說我只剩時間最多,她們一左一右在我旁邊坐下來,嘻嘻哈哈地笑著說她們正在玩一個遊戲,要找到一個人和她們接吻,把詛咒傳給他。
「我們選中你接受我們的詛咒,但你也要馬上把它傳給下一個人才行。」女孩a說。
「沒錯沒錯。」女孩B應和。
「什麼詛咒?」
「詛咒……不知道,詛咒就是詛咒嘛。」
「如果我不傳給下一個人呢?」
「那你也可以傳回給我們。」女孩a馬上說。
「你們?」
「是啊,我們。」
「為什麼是你們,不是你?」
「因為我們兩個是一體的。」
「如果我找不到下一個人,也不傳給你們會怎麼樣?」
「不知道。」她們對視一眼,又笑。「可能你會死吧。這樣吧,你把你的電話號碼留給我們。如果你明天死掉了,我們就幫你聯繫醫院。」
「我還以為你們要說,我死了你們就吃掉我呢。」
我以為詛咒是一個道具的名字,那種情商品店賣的玩意。或者乾脆只是一個情色遊戲裡的概念,但在女孩a將舌頭送到我口中的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她遞給我一團溫濕的詛咒。我今天一定出門不利,總和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扯上關係。從基督徒到雙胞胎巫女,有人要救我,有人想害我。更可能的是並沒有人在意我。
我含著一口詛咒和大量的酒精,滿酒吧尋找遊戲的下一個人。我被三個人拒絕了四次,還差點被人揍一頓。我不記得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遇到徐翼宣的,是在洗手間裡,在吧檯打翻的一碗青檸片前,還是在有兩個從頭到腳都一片漆黑的黑人站著抽菸的入口。
應該不是我主動找的他吧,我沒有這部分哪怕一丁點的記憶。應該是他找到我,可能我從進入酒吧開始就在他的監視下。我知道我又喝醉了,我剛才在和那兩個自稱一體的女孩玩划拳,教她們中國人的行酒令。我想起我剛到美國的第一個星期,在教室里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教美國人怎麼字正腔圓地罵操你媽,最後有十幾個美國人和我一起罵操你媽,我興奮又害怕,那一年我純真到連說髒話都像是一種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