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慕山喜叛乱的原因已经无从查考,或者是不满李元昊的统治,或者是为了卫慕家族的利益,或者只是野心的无限膨胀,或者完全没有理由,不过是生命太过寂寞,想在寂寞之中找点乐子罢了。
李宁明被他的父亲绑上城墙之时,才得知卫慕山喜叛乱的消息。此时卫慕家的军队已经将皇城团团围住。
李宁明看见大滴的汗珠从祖母的额上滴落。她是一个肥胖的妇人,脖子上多余的赘肉因恐惧而轻轻地颤抖。他的母亲则在低声哭泣。
母亲脸上的胭脂被泪冲污了,使她美丽的脸有些滑稽。他觉得好笑,却也知在此时此地是万万不能笑的。
父亲的喊话声洪亮地响起:“卫慕山喜,你的姑姑、妹妹和外甥都在这里,如果你不退兵,我就将他们一一杀死。”
这也正是李宁明心中所想,父亲会为了退兵而杀死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吗?
父亲抽出了腰刀,将刀架在祖母的颈上:“不要挑战我的权威,我绝不能容忍任何叛乱的行为。”
卫慕山喜哈哈大笑:“你真是疯了,居然用自己亲生母亲来威胁我。”
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火焰,然后他便听见祖母一声惨叫,父亲手中的刀准确无误地切入祖母肥胖的脖子中。
他想,他只是在看一场戏吧!戏都是假的,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但这却不是一场戏。祖母脖子上喷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使他悚然而惊。
他听见祖母大声地咒骂:“天杀的畜生,我是你的亲娘,你居然亲手杀你的娘。我是怎么生你的?”
祖母一说话,更多的血就飞溅出来。
母亲嘤嘤地哭泣,泣不成声地哀求:“哥哥,你快退兵吧!”
城下的卫慕山喜惊呆了,他有些迟疑不定地观察着城上的情况。鲜血不断地从卫慕氏的颈中流出来,而卫慕氏咒骂的声音也因着鲜血的流淌越来越微弱。
“你还不退兵吗?下一个就是你的亲妹妹。”
卫慕山喜似乎被李元昊的气势镇住了,他在城下扎下营寨,虽然没有退兵,却也不再继续进攻。
李宁明想,鲜血中是带有生命的。祖母的血顺着地势向着他的脚下流过来,血液如此黏稠,每移动一寸都用尽心力。
李宁明觉得他看见祖母的生命正在血中蠢蠢欲动,如同春初地下的小虫,满怀不甘,想要脱颖而出。祖母的呻吟则越来越轻微,逐渐不再有声响。他忍不住问:“母后,祖母怎么了?”
母亲的目中也不再有眼泪,呆滞地望向他:“你祖母死了。”
他默然,回头望向城下的大军,轻声道:“死了……也好!”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但他是真的觉得死了也好!若可以选择,他宁愿父亲第一个选的人是他。
母亲却忽然怒冲冠,尖声叫道:“你真是没心没肝,如同你父亲一样是个畜生。你们父子两个都会不得好死,都会不得好死!”
她尖厉的声音如同一把刀直刺人的耳膜。李宁明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同样是死。
鲜血流过他脚底的时候,弄污了他的衣袂。他想,流光血的死法真的很悲壮,或者以后他也会选择这样去死。
不久后,野利遇乞的援军从外侧杀进来,活捉了卫慕山喜。他被斩前只说了一句话:“我输就输在没有李元昊那样心狠手辣。”
从此后,在李宁明的心中,李元昊不再是他的父亲,只是西夏的皇帝。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李元昊需要一个继承人,而李宁明刚巧是他第一个儿子,因而成为最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自卫慕氏叛乱被平息后,李元昊不再相信他,将他放逐于天都峰上。
以后的六年间,他都孤独地存活于天都峰上。那时,没藏黑云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他是前途未卜的太子。野利遇乞经常南征北战,只剩下寂寞的男孩和青春的少妇独自相对。
他总是站在崖顶望着远远近近的云海,云似是真实的存在,诱惑着人向前踏去。他知道只要这样轻轻地一踏,便会进入云端,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他却心怀恐惧,并不能真的踏出这一步。人到底是胆怯的,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年幼的少年罢了。
在偶然的时候,云层散去后,他看见崖下突出的大石。藤蔓沿着山崖长下去,他试着用手拉扯,藤蔓很牢固,似已经长了千年。
他沿着藤蔓攀下,初时小心翼翼,后来便逐渐胆大。他毕竟是党项人的儿子,精于骑射,身轻如燕。
风很大,自崖间呼啸而过,他的身子被风吹起来,如同飞鸟。
但藤蔓却不曾断却,安然将他送到崖间的大石上。
他在大石上坐下来,只觉得自己远离了人间。
自此后,他经常在白天黑夜独自在崖间端坐,看着往来的飞鸟和翻滚的白云。风声是永远不断了,但听习惯了,也便听不见什么声音。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崖顶叫他:“宁明,你在那里吗?”
他抬头,看见从崖上探出的脸。是少妇成熟美丽的面颊,带着一抹温婉的笑容。他的心便轻轻地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忽然现,原来没藏氏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没藏黑云亦抓着山藤攀下,脸上全无惧色。两人面崖端坐,如同前世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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