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环视一下四周人们的表情,直视着老僧,徐徐脱下那件背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冬日的阳光照射着静静的辩经场和那具不算强壮却白净的躯体。恰巴活佛面对这戏剧性的一幕,显得有些无措,桑结会意地点点头,吩咐一名侍从下去,让年轻人穿上衣服坐回原处。老僧站在那里,气得身体一颤一颤说不出话来。
辩经就这样结束,桑结对这场特殊的辩经作了开示。
“年轻僧人用动作而不是语言进行答辩,诸位或许不大习惯,其实汉地佛教公案中多用此方法。
“法体本净,脱胎时都是赤条条,但只要来到这娑婆世界就必定着相,试想,在家或为儿女或为父母或为兄妹,走出家门则或为僧俗,或为农民工匠,或为堪布宗本,无不是着相,即今日考取的格西学位和我这第巴职务亦是。着一相犹如穿一衣,我们每个人身上均套着数十件无形的衣服。
“人之善恶自不宜以‘衣服’之多寡判断,但若执迷诸相而生妄念,则遮蔽自性,衣服变为缚人绳索。设若能心安一处而不住于相,则绳索化为纱丽。”
桑结说至此,在场诸僧已大体了然,那老僧也恍然大悟,洛桑更是对阿伯上述开示佩服不已。停了一下之后,桑结继续:
“人生即修行,依世间法与依出世间法修行有何区别?我每到哲蚌学员班,学僧多有此问者。
“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认为修行在于营造一个良好环境,再通过学习、引导、教育不断提升境界;后者认为众生烦恼,是被相所迷之故,所谓修行,就是求诸自心,‘莫向外觅’,离相即佛。前者用加法,后者用减法。前者是塑造,后者是还原。刚才那位年轻僧人用脱衣来比喻、说明了上述道理,不失为一个创意。”
全场向年轻僧人投去赞佩的目光,他脸一红低下头。在哲蚌队列里的阿旺和色朗内心感到由衷地喜悦。过后,各寺僧人纷纷互相打听年轻僧人,二人当然不能对外讲,可深感莫大的自豪。那位老僧像个老顽童一般,做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向对手伸出大拇指。以前从未遇到这种状况,恰巴活佛请老僧讲几句对第巴大人开示的领悟。
老僧作着脱衣状,“着衣越多者,越易着相恋相,修行难度越大,倒是草根民众,没有锦衣绣袍,少为相累,距本性反近。故汉地禅宗六祖曾言:下人有上智。是也。”
恰巴回头瞧瞧,桑结作鼓手状,点点头,于是宣布老僧辩经通过,授予格西学位。老僧作舞蹈状欢喜上台,返身时,两行泪如断线珠子般滚将下来。
回到宫里后,洛桑忐忑地问:“阿伯啦,我那样做可不可以呀?”
还在辩经场上时,桑结就感到心潮涌动,他联想到“拈花微笑”
的典故。众弟子问佛陀何为佛法?佛陀拈花微笑曰:不可说不可说。在场者只有迦叶领悟其意。由于语言表达佛理的局限性,若能巧妙运用其他形式来象征、比喻,被认为是更高境界,故汉地禅宗历来崇尚此法。今洛桑以脱衣喻理,无师自通,暗符佛理,确是根器不凡。当然,他不想给这个年轻人太多表扬,只说:“不错,不着一字,却喻理深刻,显见佛爷平时学经能领其要旨,不过熟诵经书仍是基础,不可忽略。”
洛桑点着头问:“阿伯啦,我当时那么做了,可有的问题也未及细想,听了阿伯开示才真正明白,只是阿伯说修行是还原,这句话不知该怎样理解。”
“还原即离相,离相才能众生平等,这就是大乘认为众生是佛的道理。”
桑结暗想,这是个不寻常的青年,不可以寻常之法教之。
进入三月,天气渐暖。洛桑到宗加鲁康活动时,现游人明显增多,特别是每到傍晚,一群青年男女在湖畔欢笑歌舞,好生羡慕。他知道不能擅自行动,憋了好几天才提出外出的要求,甚至做好了大人不准许的精神准备。
桑结稍一思忖说:“这样吧,每隔五天,你下午到林卡练习骑射,傍晚可以和年轻人们玩玩,不要太晚了,让根柱陪你去吧。”
没想到大人挺痛快答应了,洛桑高兴得差点上前抱住他。
很快到了活动日,看看天色不早,让侍从将马匹、弓箭等送回宫中,在神殿草草吃了带来的晚餐。正是月中,四周刚显蒙胧,那一轮明月,仿佛是被人甩上了半空,天空变成深蓝的颜色,好像乾坤倒置,湖水悬在了头顶,树木、丘陵镀上银色,湖水犹如铺上了一层碎银。洛桑还是头一回欣赏这里的月色,不禁赞叹起来。
已经有人66续续前来,有的唱着歌,有的吃着东西。神殿在湖南岸,开始时,女孩子们集中在湖东侧,男孩子在西侧,有互相喊叫对话对唱的,人到的差不多时,都聚到北侧空场上。跳的也是锅庄,不过和村民们跳的不太一样,显得优雅整齐一些。
洛桑一蹦,拉着根柱向楼下跑去,刚要出门,根柱突然停住“哎呀”
一声,洛桑双脚滑着步回过头,“佛……少爷啦,穿这身僧衣去能行吗?怕不合适吧?”
洛桑愣了,捶着头,天哪,怎么把这个细节忽略了。二人呆立一阵,无心再观看,怏怏而回。
第二天,根柱正擦洗楼道,丹珠尔过来说:“来了个达旺的人,叫贡布,你去见见。”
根柱刚要走,丹珠尔又问:“佛爷认识吗?”
根柱点点头。
“那你去告诉佛爷一声,不然以后知道了会怪怨你。”
“谢谢领班提醒。”
这是洛桑几年来头一次见到家乡来人,拉起叩的贡布,一口一个贡布哥地叫着。
“佛爷啦,万不敢这么叫,小人担当不起。”
“咦,当了佛爷就没有哥哥了吗?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洛桑把他认识的能想到的人问了个遍。
“央热师父是咱们那里第一位大活佛,很受百姓敬重,各地香客很多,连境外也常有人来朝拜。”
说到达玛过世,洛桑忆起大师姐多年来对自己的关爱,不禁眼圈红了。
“格桑师姐呢?”
“还好,还好。”
“贡布哥,下回再来带上热热,让她也开开眼,好好玩几天。”
贡布含糊地答应着。回去后,他对家人讲了见到洛桑的情况,热热在一旁听着,没说一句话。几年后,她随朝圣的人群来到拉萨,正赶上举办小召法会,听有人喊佛爷驾到,也跟着跪伏下去,大轿在不远处停下,她偷眼望去,看见他啦!没变,长高了,像个大小伙子。人群散了,她还在伏地哭着。她想把那一刻永远保留在记忆里,可不知为什么总是很模糊,只留下了那一领明晃晃的袈裟。她终于明白了,她心中思念的是那个永远的洛桑。
洛桑正好托贡布给他和根柱一人订做两身俗装,并叮嘱只须普通面料即可。根柱讲明了原委,让他莫多虑。又到活动日了,洛桑叫上贡布,三人一块去宗加鲁康。见贡布迟疑,洛桑想了想说:“这么吧,以后也不要称呼‘少爷’了,能玩得更随意,况且我也学不来少爷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