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的礼物》众神陨落,妖魔横行,人间成了炼狱。从前我恨不得杀之后快的人,如今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仰头看向他,“我走投无路了,郁离。”
郁离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我攥住他衣角的手,“阿棠,你是在求我救你吗?”
是,我甘愿做你的猎物,引颈受戮。(1)我快要饿死了。七天前,我还是侍郎府不受宠的庶女,刚刚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好亲事。只等着嫁过去,便能开始新的人生。哪知道一夜之间,一切全变了。七天前,中秋夜。侍郎府众人都在画舫赏月。明月湖上画舫连着画舫,飘在岸边不远处。画舫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天上的明月忽然变得绯红,平地起大风。离我们最远的画舫最先出现骚乱。“有人吃人啊!!!”
凄厉的尖叫声划破长空。骚乱如瘟疫传播一般,不多时,四处都乱了起来。我们相邻的画舫上着了火,很快就要烧过来了。画舫上乱成了一锅粥。我看见我的父亲,以一种奇怪的、脚尖着地的姿势站在船头。一阵大风将画舫吹得摇摇晃晃,他猛地地转头看向满船的人。然后,他伸出奇长无比的舌头,舔了舔额头上的血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啊啊啊!!!快跑!”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画舫上的人开始四处逃窜,有人试图跳到相邻的船上,有人试图跳到水里,有人试图就地躲起来。混乱中姨娘拉住我,塞给我一个护身符,“阿棠,往岸边游。”
说完便把我推进了水里。我在水中扑腾了两下才浮出来,我看见姨娘费力解开了船上的绳子,画舫被大风吹着打着圈儿飘向了湖心。我看见父亲一把抓住姨娘,轻而易举地撕下她的胳膊,放入嘴里,如野兽一般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不——!!!”
我目眦欲裂。姨娘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的抓住他,朝着我的方向大喊,“阿棠,快走,别回头!”
“阿棠,活下去!”
(2)有清凉的水流入我的喉咙。我猛地惊醒过来。身下是粗糙的稻草。“你醒了?”
一个男人惊喜的声音传来。我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能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见了我的未婚夫——宋青泽。宋青泽是安平侯府世子,国师的关门弟子,也是我步步为营,为自己选中的夫婿。他本是与我嫡姐定了亲的,不过我怂恿嫡姐进了宫,我父亲又舍不得这门好亲事,于是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如果没生这场灾难,今日本该是我们的婚礼。蜀都大乱后,我一路逃亡,遇见了平生从未想过的各种艰险。因着姨娘从小教我,人生第一要务,就是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所以好几次在生死关头,我都靠着常的求生意志活了下来。这次我以为自己一定熬不过了,没想到天绝人之路,让我被宋青泽救了。“青泽哥哥……”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半是真心半是作戏地落下泪来。一个头戴玉冠的年轻修士,趾高气昂地走过来,语气不耐地打断我,“既然人都醒了,就赶紧上路跟小师祖汇合,再磨蹭下去,遇上什么凶险,我可护不住你们。”
“成师叔稍等,我们这就启程。”
宋青泽恭敬地低头称是。我听宋青泽唤他做师叔,才明白这修士原来是从仙门来的高人。我连忙赔礼,可惜那修士一脸倨傲,半个眼风都不给我,直催我们赶紧上路。“为何这样着急?”
我跟在那修士后面,气喘吁吁地问宋青泽。宋青泽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明棠妹妹,世道变了。”
(3)我自然知道世道变了。我在逃亡路上偶遇了一些幸存者,勉强拼凑出生了什么。据说那一日,城内的神庙一夕之间尽数倒塌,太阳再也没有升起。国师站在城墙上绝望地嘶吼:众神陨了,我们被遗弃了。逃不掉的,我们都会死……说完,他从城墙一跃而下。蜀都大乱,尸横遍野。家禽家畜成片的死去,粮食草木停止生长。所有幸存者都开始逃难。“跟着贪狼星往西走就是昆仑,听说昆仑是众神最后庇佑的地方——如今昆仑仙门大开,接纳凡人,到了那里,大家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
路上遇到幸存的一家人,其中的一位老人这样告诉我。去昆仑这件事,成为了所有幸存者的共识。从前我便知道,众仙门皆在昆仑之中,这世间行走的修士,一大半来自昆仑。我幼时被欺负时也梦想过,去昆仑,入仙门,学得一身本领好叫这些人不能再欺负姨娘和我。但终归认为那是虚妄的梦境,能谋到宋青泽这样一位外门弟子做未婚夫,已经是我最接近昆仑的时刻了。谁知有一天,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踏上去昆仑的路。可是,我没想到去昆仑的路那样艰险。浓稠的夜滋生无数的罪恶,幸存者们皆成为了亡命之徒。食物越来越少,起初大家吃各种动物的尸体,然后便是吃人。吃完了死人,就轮到活人。没过两天,我再次遇见幸存的那家人,他们正在分食老人的尸体。这人吃人的世道,对普通人来说确实凶险,可仙门的修士怎么也跟普通人一样,说这世道凶险呢?我低声对宋青泽说出我的疑惑,宋青泽僵了一瞬,”
这一路的凶险,可不止有普通人。明棠妹妹还是不要知道得好,等我们与小师祖汇合,便安全了。“(4)成师叔每三日会给宋青泽一颗辟谷丹,而宋青泽每回都分一半给我,勉强支撑着我前行。我一路咬牙坚持,不敢叫一声苦。这日,我们行至一处破旧的喜神庙。成师叔的传信玉简忽然光,他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太好了!还以为这玉简坏了。小师祖就在这附近,我们很快便能与他汇合。”
这一路,我无数次听见他们提起这位小师祖,忍不住问道,“青泽哥哥,这小师祖究竟是何方神圣?”
“混账,”
成师叔呵斥道,“你也配叫小师祖?”
宋青泽替我道了歉,又温声道,“这位小师祖倒是个传奇,他是凌霄宗老祖的最后一个弟子,宗门内万年一遇的奇才。据说短短十年便结了丹,如今怕是已至化神了,一直在各国四处游历,说起来你倒是见过的。去年我祖母生辰时,站在我身旁的那位公子,便是小师祖潇碧仙君。”
“什么?!”
我如遭雷击,面色煞白,“你是说——这位小师祖,就是那日……那日站在你身边的那位……郁离公子?”
“正是。”
(5)那其实不是我跟郁离的第一次见面。我第一次见郁离,是在皇宫里。我跟嫡姐进宫参加宴会,被故意甩开落单。我将计就计,假作迷路,朝男宾那边走去,想试试运气看能否碰见宋青泽。没想到却先碰到了郁离。我低头与他擦肩而过,忽然被他攥住了手腕。我惊得后退一步,抬眼看他。却被他眼中忽然迸的恨意吓得一哆嗦。我从不与人结怨,怎么会得罪这样一个人。我正犹豫要不要呼救。他忽然又放开了我,眉眼如同高山之巅的皑皑冰雪,冷冷道,“抱歉,认错人了。”
我低头潦草地行了礼,几乎是落荒而逃。那一日我回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欣喜地扯着一个人的衣服,“仙君快看,昆仑就要到了!”
那人的脸藏在浓雾里,我却觉得他应该是带着笑意的。(6)自那日相遇后,郁离忽然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中秋夜游,我被嫡姐推入湖中,我在刺骨的湖水中起起伏伏,画舫的灯笼模糊成一个又一个的光影。宋青泽跳下水来,救我上岸的那一刻,我骤然瞥见郁离负手立在岸边的小楼上,眼含讥诮,仿佛识破了我的这点小伎俩。我心如鼓擂,这世上除了姨娘,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会水这件事才对。……上元灯节,宋青泽与我同游朱雀街,却被人流冲散,快摔倒时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人勾着我的腰,在我耳边低声嘲讽道,“如此急着投怀送抱?”
我惊得头皮麻,逃开几步,回头看他,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花灯中,眸光在灯火掩映下明明灭灭,看不清神色如何,但直觉告诉我他在生气。皇后的春日宴,万寿节的祈福会,甚至父亲的寿宴上,都能看见他的身影。更奇怪的是,每次见过他,我便会梦到一些奇怪的片段。梦里的人隐在大雾中,我似乎同他一同行过许多地方,我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他单手支着头安静地听。“回到昆仑,我还能一直留在仙君身边吗?”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若实在没有去处,便留下吧。”
“他”
勉强点点头。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欢喜的。……(7)这样频繁的相遇,我当然不会以为是偶然。夜凉如水,我坐在家中绣楼的小轩窗前,仔细回想初见的情形。初见时他眼中的恨意不似作假,如果真是认错了人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我产生交集?看来我与他或者他的仇人,确实存在一些渊源?他与梦中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时没有头绪,心中有些烦闷。我好不容易怂恿嫡姐在皇上面前得了脸,又顺利接近了宋青泽。眼看着嫡姐就要进宫,宋家这门亲事就要落到我头上,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我望着天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调查清楚对方的背景,再想想用什么手段。我花了重金托人查他,没多久就收到了回信。回信是夹在当季的新衣里一起送过来的。印着竹纹的笺纸上展开,字迹行云流水。“阿棠对我这般好奇,不如直接来问我。”
我心下慌乱,将笺纸撕碎不够,还要看着它烧完才安心。既然惹不起,我决定躲在家中不出门。直到宋青泽祖母大寿,我才随嫡母上门贺寿。在水榭中遇见宋青泽,他上前与我见礼,“明棠妹妹安好。”
我却满身冷汗,张张嘴不出声音来。只因,我瞧见郁离摇着一把扇子,长身玉立地站在宋青泽身边,见我望过去,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告诉我,你能躲到哪里去呢?你逃不掉的。(8)我确定我没有得罪过郁离,也确定他对我充满了敌意。于是,在再一次遇见他时,我决定先礼后兵,跟他谈一谈。我在无相寺的后山拦下了郁离。郁离挑眉,“嗯?林三小姐想与我谈什么?”
我软声赔礼,“不知小女哪里得罪了公子,惹得公子如此厌恶,因此特地前来赔礼,万望公子海涵。”
郁离摇着扇子,眼含讥诮,俯身在我耳边道,“你想知道,我就一定要告诉你吗?”
我与他沉默对峙片刻,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敛了笑容,转身欲走。背后传来一声冷笑,“我曾被人一剑穿心,很不巧,你长得特别像她。”
我差点爆了粗口,这实在是无妄之灾!我心中暗骂,面上却不显,转身行礼,“那小女自此对公子退避三舍,绝不出现在公子的视线之内。”
郁离用扇子挑起我的下颌,“这就是你说的赔礼?依我看,不如把你自己赔给我如何?”
“让我也对着你心口捅一剑,我们就两清了。”
郁离说得漫不经心,眉间神色却不像是作假。这个疯子!简直不可理喻,就因为我跟他的仇家长得像,他竟然想杀我!为今之计,我也只能——先下手为强。(9)我拿出所有积蓄,敲开了万春楼的门,我知道这里不仅是温柔乡,更是夺命窟。这里有全蜀都最厉害的杀手。大约是酬劳实在丰厚,头牌接了我的单子。听说她曾经是仙门中人。“回去等着,十日内必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头牌蒙着脸,一双凤眼高挑,锁骨间一个精致的红色的莲纹若隐若现。我长舒一口气,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三日后,我收到一把骨扇,上提字:绿竹半含箨,新棠才出墙。郁离为竹,明棠为棠。我仿佛见鬼一般,啪的一声将折扇扔得老远。我认得出来,那扇骨是用人骨做的。而那细腻透光的扇面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莲纹。我人生十七年来第一次任性,叫人砍掉了院子里所有的竹子。我被嫡母罚跪在院子里一整天。回到房间时,却见丫鬟高兴地在收拾房间,“三小姐,这些都是宫里娘娘赏的时兴花样。”
房中的屏风,床榻的被褥,窗棂的薄纱,全换成了竹印海棠的花纹。我跪坐在屏风边,只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我的四面八方张开。而我,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可能逃脱。(1o)“明棠妹妹,可是身体不适?”
宋青泽关切地问。我额上冷汗涔涔,压抑住心中的焦躁不安,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或许是这段时间赶路有些累了。”
“先擦擦脸。”
宋青泽体贴地递了一块帕子给我,又扶我到神台边上破旧的蒲团上休息。“宋青泽,你去打点水回来。”
成师叔丢了个水囊过来,颐指气使地指挥道。宋青泽嘱咐我好生休息,然后捡起水囊,匆匆出门。我坐在蒲团上,望着残破的喜神像出神。郁离怎么会是潇碧仙君?他和梦中那个仙君有没有什么关系?他堂堂一个仙君,要杀我简直是易如反掌,那之前的那些算什么?猎人对猎物的捉弄和羞辱?我正想得入神,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肩。我猛地转头,正对上成师叔不怀好意地目光。“你倒是个当炉鼎的好苗子,”
成师叔上下打量着我,慢吞吞地开口,“这世道想要活下去,跟着我,比跟着那个小子有用。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虽然我已经见过太多手无寸铁的女子,在这乱世,不是变成泄欲的工具,就是变成果腹的食物。可我没想到成师叔一个仙门弟子,也会这般趁人之危!?仙门弟子,不是该匡扶正义,斩妖除魔,救苦救难吗???如今形势比人强,我该怎么办才能逃过一劫?我心理又怕又气,飞思考对策。成师叔的手已经开始脱我的外衫。我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作势要自己解开系带。两手交叠间,猛地从腰间抽出匕,寒光一闪,匕擦伤了成师叔右肩。趁他错愕间,我用尽全力撞开他,朝窗户跑去。我伸手扒着窗棂,双脚往墙上一蹬,借力想要翻出去找宋青泽。可我没算到这山林里的破庙年久失修,窗棂撑不住我的重量,哗啦一声落了下来,我也随之摔倒在地上。成师叔咒骂了一声,从背后欺身上来,将我压住。双手被反剪再身后,布帛撕裂声传来,我绝望地抬起头。神台上,残破喜神娘娘,半阖着眼,嘴角挂了讥诮的笑容。有浓雾涌进了破庙,一声怪异的嘶吼传来。成师叔停了下来,抬脚将我踢到一边,抽出腰间的剑,紧张地看着四周,露出惊恐的神色。浓雾完全将破庙包裹住,四周一片白,我蜷起来靠在墙边,勉强能看清成师叔的轮廓。一个似人非人的黑影慢慢显现出来。浓雾里忽然出现一个漩涡,一个触角忽然伸了出来,死死卷住成师叔,瞬间将他拦腰绞断。这是……什么东西!?如此轻易地将一个仙门弟子绞杀!?一股凉意瞬间爬上我的脊背。我想起宋青泽的话,“这一路的凶险,可不止有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