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最初听说他诗文清绝,只当他是个才子;后来见了面发现他长得好看,说话却很不中听,是个风骨直臣;再后来,才发现他知政决断,还有宰相之才。
天子缓步走近,仔细凝视着他的朝臣,目光许久没有移开,张九龄也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不同寻常的视线,微微诧异地一抬头。
“陛下?”
“没什么,朕看看你。”
天子眼中含笑:“朕还是觉得,你穿紫色好看。”
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授中书侍郎;开元二十二年,官拜中书令,授同平章事,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
盛唐华章谱写到了最恢宏的音阶,当初的诺言,终未相负。
处理繁重的朝务到深夜时,张九龄偶尔会搁笔望向窗外的孤月,当年的知己与挚友,可会在九天之上,看到如今的天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缺憾难圆,却愿万家明月相守团圆。
下级官员傍晚递来的文卷与议事,常常第二日清晨就有宰相的批阅。因为勤勉,也因为清正,张九龄在百官中深得人心,但,也有人与他不大合拍。
——黄门侍郎李林甫。
烟花三月,李隆基突然想要乘着春光明媚下扬州巡游。张九龄不赞成:“如今正是春耕之时,陛下巡游,沿途农田的春耕必然受扰。”
天子的兴致被浇了一瓢冷水,难免有些失望。这时,李林甫满脸笑容,试探着进言:“圣上巡游,是鼓舞民心的大事,天子驾临之地必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况且,哪怕真的令少数州郡春耕有所延迟,陛下还可以减免那些地方的赋税作为补偿,百姓哪有不拍手称颂的?”
龙榻上的李隆基眼前一亮,多看了其貌不扬的李林甫几眼。
张九龄突然站起来,朝李隆基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陛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国本大事,关系沿途州郡百姓一年的收成。中原是大唐的粮仓,如今河南兴修水利,陇右与河西军中也需要粮食。陛下岂能因为一时的兴起,置农时于不顾?天子出行可等时机,农时却不等人。即便陛下减免赋税,又如何能弥补百姓误耕的损失,如何能弥补大唐国库的空虚?”
宰相长身玉立,一身清拔之气,眸子如同玉壶盛冰,让昏昏欲睡的帝王一个激灵。
李隆基额头冒汗,尴尬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朕只是随口一说,爱卿不必当真。”
直到议事结束,两人起身离去,从始至终,张九龄都没有看李林甫一眼。
出行虽然不了了之,但李林甫却在圣上面前渐渐有了得宠的意思。
夏日来临之时,李隆基召张九龄进宫商议,提出想立李林甫为副相。
听到这个建议时,张九龄沉默了片刻,清晰地说:“臣反对。”
李隆基有些不高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爱卿为何一直容不下哥奴?”
(注: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
张九龄端然坐在榻上,神色清宁如水:“诸葛武侯曾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陛下不可不以史为鉴。”
天子面上终于挂不住,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在殿内踱来踱去:“那朝中百官,除了爱卿一个贤臣,都是小人了?”
“臣不敢。”
张九龄神色不变,“尚书左丞严挺之为官清廉,处事果断;兵部侍郎卢湛才思敏捷,年少有为;刑部尚书周胤秉公执法,不畏强权。这些都是朝廷中的贤臣,可以委以重任。”
接连被毫不留情地顶撞,李隆基的神色冷如冰:“朝中的事只有你说了算,朕说了就不算了?”
言罢竟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虽然触怒了龙颜,被扔在殿中坐了一个时辰,张九龄并没有让步的意思。身为朝廷重臣,他也不是全无破绽——
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文武官员都拿着笏板骑马上朝,李隆基怜惜张九龄体弱,命朝廷特意设置了“笏囊”
为他挂在马背上,可见圣宠之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久坐或长途骑马。与天子闹得不愉快之后,也许是因为朝务繁重,也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张九龄病了,一连几日不能来上朝。成堆的案牍堆满中书省议事堂,百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李林甫还是老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心腹朝臣萧炅却坐不住了:“现在正是您表现的好时机,为何不趁机接手各项朝务,既可以替陛下分忧,又可以趁机架空丞相手中的权力?”
李林甫悠然呷了一口茶,却不回答萧炅的问题,只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认为张九龄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
萧炅倒是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朝中官员生病是门学问,真病的少,假病的多,更多的人是心病。什么时候病,病轻病重都有讲究,浸淫官场多年的萧炅自然深谙此道。但事情涉及到张九龄,他一时便有些拿捏不准。
“你连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不知道,谈什么为圣上分忧?”
李林甫好整以暇地站起来,“他性子孤高倔强,这些天来食少事烦,案牍劳形,忧思焚心,不病倒才是奇怪,呵。
“别人会装病,张九龄不会。
“君臣多年,陛下对他的情分也深。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如他,这个时候太过热情,反倒让陛下厌恶。这为官之事,常常是急不如缓,抢不如看——旁观者才最能洞悉时局。我已经占得了先机,此时急什么?”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皇上命心腹宦官高力士亲自带御医前往探望张九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