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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年初春。
巴州,遂宁郡。
天一化冻,村里人就忙碌了起来,春耕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一大清早鸡还没报晓,就有人驱赶着牛轭下地了。
周家的周四郎跟着父亲、兄长们一块儿顶着尚料峭的春寒,埋头苦耕半日,午后趁着一家人休息的功夫,背着一背篓的香椿,手脚灵活爬上了后山。
来到一处小院前,周四郎抓紧背篓绳带,小心翼翼抬起胳膊,嗅了嗅衣服上面没有任何的异味,也没明显的污渍后,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他劳作一上午,怕弄脏了衣服,农家的人没有精力和多的用不完的胰子天天洗衣服,他昨晚才换的,差点挨他娘一顿打,说男子又比不得女子喜洁喜净,天天换衣裳洗衣裳,哪儿有这么多衣裳胰子给他穿给他用?
周四郎挨了打,没吭声,天没亮搂着脏衣服跑河边洗干净回来晾了,今日还是穿的整整洁洁上了山。
进门时,恰好李婆婆出来晒草药,瞧见周四郎年轻板直的身影,李婆婆笑了笑,“四郎今日又来替你奶奶取药了?来,我都装好了,就等你过来呢。”
周四郎大步走过去,接过要晒的草药,帮李婆婆架在晒架上,趁她进去拿药包的功夫,他脱下背篓,先把那香椿取出来。
然后又拿出一碗炒熟的螺蛳肉,两枚鸡蛋,和一包用红色油纸包的香酥斋的山楂糕。
那香酥斋是县里最有名的糕饼铺,连县令夫人都点名只吃他家的点心。
山楂糕酸酸甜甜最好吃啦,他上回就看见桑桑摘了山上的山楂果吃,水灵灵还沾着水珠,雪白的细指拈着红通通的果子,送入唇瓣,她一连吃了三颗,肯定很爱吃。
所以周四郎昨日背着鸡蛋去镇上卖的时候,偷偷拿攒了很久的钱排队买了四块山楂糕,小心翼翼裹了藏在柜子里,提心吊胆生怕被弟妹偷吃,或被娘翻出来,总算安全带到了桑桑家……不,李婆婆家。
他将螺蛳、鸡蛋和山楂糕一起放在了葡萄藤的下面,螺蛳是他去河里摸的,鸡蛋是他留的,山楂糕是偷偷买的。
等他走了,李婆婆或者桑桑整理葡萄藤的时候一定会看见的。
她们干活可勤快了,院子里的鸡鸭、菜蔬、草药,都是日日翻整的,整个院子干净整洁,透出只有女性生活的温馨秀气感,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清苦的气味,却并不让人觉得难闻,这是桑桑身上的香气啊。
周四郎当然没有,也不敢凑近桑桑闻,就是有一次李婆婆不在,桑桑给他递药包的时候,他过于紧张在她面前摔了一跤,吓得桑桑赶紧弯腰扶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闻到了桑桑身上清疏落落的草药香气。
桑桑……
周四郎的脸有些红。
“给,这里头的分量够你奶奶喝七日的,七日以后,你再来取。”
李婆婆从屋里走出来,递给他用绳子串成串的药包。
周四郎接过,道了谢,却不走,他目光游弋在不大的院落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李婆婆,我头疼又犯了,您再给我看看吧。”
“呵,又犯了?”
李婆婆笑眯眯的,温和的目光划过周四郎看上去方正光洁的脑门儿,高大健壮的青年身子骨肉眼看得出的结实,哪儿像有头疼隐疾的?
周四郎被她看得心虚,慢慢生出一脑门的汗,本来不疼的头,也莫名有点酸,有点胀,有点晕乎——该不会他说啥来啥,真头疼了吧?不应该啊,他这么健康一人。
半晌,李婆婆悠然收回目光,对他道:“进来吧,我给你搭个脉。”
一副看透了一切,又好像什么也不说的样子。
周四郎松了口气,爽快的道了声谢婆婆,飞快坐在那正中的椅子上。
李婆婆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以前并不是这里的人,跟随家人行医来到这里,就住了下来,后来嫁给了一个秀才,二人日子过得清贫,但胜在和美。
可惜好景不长,十年前一场波及村里的瘟疫带走了她的家人和丈夫,她忙活出治瘟疫的药,却也太迟了,救了村里人,却没能救回家人。
村里人感激她,也可怜她失了丈夫,膝下无子,砌了瓦屋给她,也愿意接济她,但李婆婆不愿,许是孤身一人看村里家家户户觉得触景伤情,也兴许是本就喜静,搬去了山里,只说更方便摘药。
村里人拗不过,就依了她,但时常上山探望,接济,家家户户都念着李婆婆当年救瘟疫的好,她后来给村里人看病,也几乎不收钱。
本以为她就这么一辈子孤孤单单的过了,不想去年秋天,李婆婆家里多了个十来岁的丫头,李婆婆说,是远地娘家的孩子投奔来的,家里遭了难,就剩一个,认了作孙女。
跟李婆婆姓李,叫李桑桑。
这边周四郎的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日日嚷嚷疼,周四郎年纪最小,也是家里脚程最快的,就让他来李婆婆家取药。
他第一次见到李婆婆家的桑桑,整个人都看呆了,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呢,荆钗布裙,脸蛋在冬日的阳光里白的跟剥壳的鸡蛋一样,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嘴巴红红,他没读过书,实在描述不出这份惊鸿,反正,他回去就丢了魂。
这一取药,就取了三个月。
每七日,周四郎来一趟,只要桑桑不在家,他就会突发头疾,疼得走不动道,直到桑桑回家,唤他一声周四哥。
他立马原地病愈。
臭小子,当谁看不出呢。
李婆婆眯眼切脉,察觉那脉象比她养的壮实健硕的两岁狗崽子还好,她轻哼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