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斜飞了他一眼,“秦太岳是出言提醒朕,你不过只是个内臣。要朕多警醒些,终究不可重用你太过,更不可不提放你。”
容与颌首轻笑,“作为阁臣,提醒君主小心身边的人,以防小人得势弄权,确是他职责所在。”
“听说你还替冯敏说了几句话,维护了他在举子面前的形象?又和许子畏相谈过了?”
容与说是,“冯大人本是受害者,内中情由也无非是首辅一系借此机会将他扳倒。以后礼部主考官的位置上,恐怕坐的也都是首辅系的人了。而许子畏更是无辜受牵连,虽则他为人狂傲易招人嫉恨,但也不该遭此仕途无望的悲凉落局。臣想起当日在苏州,蒙他引见才得以拜访萧征仲,念及故人之情,便和他叙谈了两句。”
沈徽点点头,语含关切,“罢了,朕知道你为他们不平。不过这些事儿落在别人眼里,只会让人觉出你同情他二人,恐怕又会寻个机会,给你找点子麻烦。”
容与一笑,心中却在想另一桩麻烦事,不觉恳切探问,“如今冯大人已仙逝,念及他过往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功绩,皇上能否开恩追赠他一个殊荣,已尽君主的心意。也算是为冯大人,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正一个名分。”
“才说要你提防他们寻由头整治,你就又来了。”
沈徽微微一哂,打量他的眼神,竟有些无可奈何,“也罢,朕就追赠他礼部尚书职。正好让那起子人猜猜,朕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容与顿感欣慰,忙冲他躬身谢恩,这一记礼,也只当是替逝去的冯敏认真拜谢了。
沈徽一壁戏谑的看着他,一壁笑问,“朕看你今儿精神倒好,昨儿究竟是怎么病了?莫非是白云观的道士冲撞了你?阿升回来也说不利索,只道你险些晕倒,朕竟不知,你身子何时这般弱了?”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容与垂眸,多少还是觉得尴尬,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不能沉默以对,只道,“可能是前日受了风,并不碍事。臣确实没那么弱,所以才好的快。皇上今日见臣,不就和平日里一样了么?”
沈徽淡淡颔首,又仔细的看了他几眼,直看得他略略有些局促。半日,方才若有所思的蹙了眉,意味深长的说,“那是有人精心照料的结果。朕就说,你病了阿升却回来了,从来都是他寸步不离陪着你,这会儿怎么倒把生病的你抛下。转念想想,可不就是么,那宅子里头,自有能伺候你的人。”
垂下眼,容与涩然笑了笑。沈徽沉默看他,忽然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烦闷,试探的话该点到为止,他并没有立场去干涉臣子的私事。可心里就是觉得不畅快,想要事无巨细问个清楚,想要知道他林容与,到底对那个烟花女子存有多少眷恋。
细思量委实荒诞可笑,他介怀他隐秘的心思,情感的去留,然则自己呢?一妻二妾,花团锦簇,又凭什么去要求一个寂寥无依的人,毫无保留奉献出全部身心?
“往后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回来。”
沈徽舔了舔唇,声音发闷,“宫里头御医这么多,还怕调理不好你的身子么?你在朕身边,朕自会尽量照顾好你。”
容与怔了一下,随即应了声是,除此之外想不出额外的话,沈徽也没再说什么,两下里各自陷入沉默。
等回房拿出许子畏留下的那幅班姬纨扇图,容与倒是闲看了良久,终于还是按捺住,将它送给沈徽的冲动。
只是尚有些犹豫是要将它挂在房中,抑或从此束之高阁。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前者,犹是从那以后,他房里便经年累月的,挂着这副故人旧作。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业已清楚,麻烦之于他,总是不会断的。与其谨小慎微艰难求存,倒不如无愧于心来得更为痛快。
第68章秽物
天授四年春末,慧妃已临近产期,皇长子沈宪则过了百日。沈徽于庆贺时下诏,晋其为荣亲王,封赏阖宫上下人等,尤以服侍荣王有功的乳母谭氏所得恩赏最隆。
中秋过后,京城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沈徽在暖阁中闲闲逗弄荣王,因说起天气转凉,吩咐容与向内务府提前支取今冬的银骨炭,供东暖阁之用。
“阿父……父。”
一声奶气十足的呼唤,惊得众人纷纷瞩目,沈徽转头盯着谭氏怀中的荣王,一时喜上眉梢,情不自禁抓起他的小手摇了摇,眉眼舒展的问,“宪哥儿刚才叫朕什么?再叫一声?”
荣王被他摇得咯咯笑了出来,左右摆首环顾周遭,见众人都笑盈盈的注视他,愈发令他感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期待和安全感,他再度望着沈徽,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发出一声虽模糊,却足以令沈徽雀跃的“父”
字。
一个看似简单的音节,却是从这么小的孩子的口中发出,实属难得至极。这状似不经心的上下嘴皮一碰,不知耗费了身边人多少心力,八成是在他耳边反反复复教习了许久,方有今日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