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结尾可能是整个故事中最沉重的部分……
二
小岷用力抿着嘴角,像在下一个决心,后来抬起头说“叔叔,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儿——这是我们家的秘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说“我有两个『奶』『奶』……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因为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这事儿,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吓了一跳这似乎太离谱儿了,她有两个『奶』『奶』,父亲和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样。他钓鱼,钓到最好的鱼,就让我在水边待一会儿,然后一个人提着鱼,翻过一座小山,到水库那边的村子里去了。我问爷爷把鱼送到哪了?他说卖掉了。我才不信。一次爷爷提着鱼走了,我就尾随在后面。我一会儿钻在灌木丛里,一会儿伏下身子往前爬,就像一只猫。爷爷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差不多都要追不上了。你想想,他当过侦察员、当过骑兵呢,他很容易就会现我的。可是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反正那一回真的被我骗了。这样跟踪了爷爷两次,他都不知道。我看见他进了那个小村子,从东边进去,绕过几个胡同就在一个小屋前停住了。他拍门了。我在大草垛后边看。一会儿一个白老婆婆出来了,年纪很大,满脸都是皱纹,看上去人挺和善的。爷爷一声不吭。老婆婆转过身,爷爷就跟进去了。又待了一会儿爷爷才出来。我趴在草垛后面,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比来时走得慢多了。爷爷先一步站在水库边上,他到处张望,找我。我从一片灌木丛中突然跳出来说我跟爷爷捉『迷』藏了……”
“后来我又跟爷爷钓鱼,爷爷一边把鱼饵放进水里一边说‘小岷,我被人盯梢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爷爷就笑着把我抱起来,用胡茬扎我的脸,说‘孩子,你都知道了。’这样说时,热辣辣的泪就滴下来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待了一会儿,他说小岷我们走吧,一块儿去看看她吧……他牵着我,一路上告诉那个人是你的『奶』『奶』。我说我不是有『奶』『奶』吗?他说‘我说的是你原来的『奶』『奶』。’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那天看到的老婆婆是爷爷进城以前的老伴,是另一个『奶』『奶』。”
“路上爷爷讲了很多,他从来没有这么多话。原来爷爷打仗时住在一个大户家里。那个大户人家怕爷爷他们,又不得不笑脸相迎好好接待。在混『乱』年头,爷爷说他们的队伍也保护了这一家人。不过快解放时这一家人还是逃了,可惜半路上又被抓回来,最后死得很惨。爷爷说他们这一家人其实是有功的,不能和别的大户人家同等对待。那时没人听爷爷的话。爷爷只得小心着点儿,因为爷爷偷偷和这一家的小姐好上了,她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老婆婆。爷爷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是和她结了婚。爷爷说,结了婚,她就留在村子里,他还要跟上队伍。有时队伍路过这儿,爷爷就回来住上一两天。爷爷最爱她。后来爷爷就进城了。爷爷说,‘不知是什么妖怪在心里闹开了。我变了心,把你原来的『奶』『奶』休了。你『奶』『奶』也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走吧。’就这样,爷爷一个人进了城。后来爷爷又和机关上的一个人结婚了,她就是我现在的『奶』『奶』……”
我没有『插』一句话,怕打断她的叙说。原来这个鼓鼓的脑瓜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当她停下来时,我还是期待着她讲完。她终于说下去“爷爷领着我去看『奶』『奶』了。那个小屋我一点儿也不生疏,拐过那个大草垛,爷爷就拍门了。又是那个老婆婆开门。爷爷说,叫『奶』『奶』,叫『奶』『奶』。我小声喊了一句‘『奶』『奶』’,老婆婆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了。她一下抱住了我,说‘这是我的孙女,我的孙女……’那天,『奶』『奶』要做饭给我吃,让爷爷留下,可爷爷连连摆手说不行。我知道他怕城里的『奶』『奶』追问。他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不在外面吃饭。可老『奶』『奶』非要让我和爷爷留下吃一顿饭不可。她说‘我早一点做饭,这就做,你们吃了马上走。’爷爷还是摇头。老『奶』『奶』肚子疼似的伏在了柜子上——那个破柜子啊,破得要命,柜门上没有拉手,抽屉上拴了花花绿绿的破布条。爷爷掏出一些钱塞给她,老『奶』『奶』怎么也不要。爷爷生气了她还是不要。爷爷硬塞给她,她只得把它收起。后来她从炕上『摸』出了一个纸匣儿,当着爷爷的面把它打开说‘你看,你过去给我的也没花。我不会花,因为我用不着钱。’爷爷哭了。我看见爷爷擦鼻子。老『奶』『奶』说‘我打谱把这个纸匣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在院里的枣树下面,你不要忘了日后让孩子把它找出来。’这些话我都听见了……”
我的心被戳得疼。我看着唐小岷。
“那一天她拉开柜子,从里面找啊找啊,找出了几个小贝壳,几颗红枣,都给我掖到了衣兜里。她亲我,说我是她的孙女。‘你能记住路吗?’她问我。我说记住了。‘记住路就常来,你自己来啊!’回去时,老人送我们很远,就那么直盯盯地望着我,望着爷爷。爷爷一点不敢回头,领着我走开了。在路上,爷爷一再叮嘱我这事谁也不能讲啊,我的好孙女。我当然不会讲的,我知道这是爷爷的秘密——我们两人的秘密。”
三
我问小岷是否喜欢城里的『奶』『奶』?因为我很想知道她与两个『奶』『奶』在情感上的区别。小岷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大家都说我长得不像妈妈,更像『奶』『奶』——城里的『奶』『奶』。”
我想她的『奶』『奶』当年一定很漂亮。因为在所有类似的故事中都是如此——这算个什么故事?爱情的故事?遗弃和背叛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样的故事中,后来出现的女『性』往往既年轻又漂亮,而且——严厉。
“我的两个『奶』『奶』多么不一样啊!城里的『奶』『奶』长得一点也不老,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就像四十岁。”
从这种年龄差异中,可以知道唐小岷的爷爷当年娶了个多么年轻的女人。一个久经风雨的军人也仍然抵挡不住青春的诱『惑』,他在这种诱『惑』下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生了可怕的背叛——这些都不是眼前的孩子所能够理解的。
“你没有姑姑、伯伯和叔叔吗?”
她嗫嚅起来“城里的『奶』『奶』就生了爸爸一个,原来的『奶』『奶』没生孩子……”
唐小岷眉头紧锁“老『奶』『奶』年纪大了,她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如果生病了、摔倒了怎么办?我老要这样想,想得头都疼了。有一次我问爷爷,爷爷不吭声,脸『色』铁青。我说快把她接到家里吧,爷爷脸『色』更难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后来又一次钓鱼,我听到爷爷不停地叹气。怎么了爷爷?爷爷就说了,他说不知多少次商量过城里的『奶』『奶』,把小屋里的老人接回来吧,城里的『奶』『奶』就吵。她说‘你把村里那个人接过来的一天,也是我从这个家里走开的一天。’”
“她走开?那她去哪里?”
“大概回老『奶』『奶』家。老『奶』『奶』在很远的那个大城市里。我没见到她,不过『奶』『奶』常常提到她。我知道老『奶』『奶』是个很厉害的人,连爷爷也怕她。爷爷有一次一边钓鱼一边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就做了这一件,结果这就使他一辈子不得安宁。他说孩子,你爷爷为什么整天跑步锻炼身体、钓鱼?就是为了死在你乡下『奶』『奶』的后边。爷爷说如果他死早了,那会闭不上眼的,‘那是个孤寡老太婆啊,她的全家差不多都在混『乱』年头给我们这边杀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不能让一个孤寡老太婆留在世上,我不放心!’那一天我抱着爷爷哭了,爷爷也哭了。我们一块儿哭了好久。爷爷为什么老得这么快,我今天才明白了。他那边的人杀了老婆婆的一家,他后来又扔下了她,这让他难过。我觉得爷爷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本来,我准备把我们在控告信上签名的事告诉爷爷,因为谁都怕爷爷——我们只要告诉了他,他就会帮我们。可是我可怜他,不敢让他再生气再难过,爷爷已经活得太苦了。那一天在水库边我向他誓我长大了一定服侍小屋里的『奶』『奶』,她就是我的亲『奶』『奶』。我一定不离开她,一生都不离开。爷爷一听又哭了,搂住我亲了又亲……”
“从那儿以后,我一个人常去看老『奶』『奶』了,在她那儿过夜,有时她一整夜都搂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干草味儿。大概就为了搂抱我,她每天都要洗澡。她的衣服很破,可是很干净。她说好孩子,我死也值了,想不到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疼我。我说『奶』『奶』,我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有一天我还把廖若和骆明领去玩了。我怕老人孤独。我们带了很多罐头。就这样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周末,都一块儿喊她『奶』『奶』。再后来,再后来就生了那个事儿……我很久没去『奶』『奶』那儿了,前几天又去了,『奶』『奶』一连问了几遍骆明哪去了?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转学了吗?’我说是啊。她说这个孩子要走也不来告别一声。我说他走得很急很远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我瞒过了『奶』『奶』。叔叔,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起来。我现在无法安慰这个孩子。
小岷哭得越来越厉害,抽泣着“不是,叔叔,我想说,我想说的是……”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睫。
直过了好久,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我很难受,因为我在想其他的一些事情。我的思绪常要莫名其妙地转到那一天——我在场医那儿听到的可怕故事一群不幸的孩子与“级酒吧”
、与一些魔窟的故事……但我不敢问。我当然不能想象她也会落入那样的魔窟,但我至少可以想到这个时代的恶魔,它的全部伎俩,想到她和那一群伙伴,以及所有的被劫掠者……后来她总算擦干了眼泪,说“叔叔,我刚才只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更可怕的事情——这件事城里的『奶』『奶』肯定知道,爸爸妈妈也可能知道;可他们都在瞒着我。这是我一点一点从爷爷嘴里抠出来的,我真害怕,真害怕……”
四
“那一天我和骆明廖若一块儿到乡下『奶』『奶』那儿,和『奶』『奶』一起出去采野菜。采野菜时『奶』『奶』告诉我们很多爷爷的故事,说那时候他最喜欢吃野菜——她出去采来,做好了等他回来……这一天,我们大家一块儿帮『奶』『奶』做,洗菜切菜;『奶』『奶』的手太巧了,她把各种野菜包成水饺,凉拌、热炒,做成了很丰盛的一大桌呢。大家正高高兴兴吃饭,突然外面有人使劲儿敲门,到后来是砸门了。”
“那是个男人,他一边敲一边喊,喊了些什么谁都听不清。我转脸去看『奶』『奶』,现『奶』『奶』的脸『色』突然变了,起身就要去开门。廖若跑在前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慌慌地拦住『奶』『奶』说‘不要开不要开,那是个疯子。’这一下我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天天在村子四周胡窜的人,不停地喊‘大水’的人;这疯子又脏又臭,怪吓人的,我们平时见了就跑,跑开一段再往他身上投泥巴;有时他还和我们对骂……这会儿我们都一齐阻拦『奶』『奶』开门,可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往门前走。我急得大声喊起来‘『奶』『奶』你千万不要过去,他是个疯子,他会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