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主攻目标从长江上游转移到长江中游,是一项非常明智的决策。蜀地险厄,易守难攻,又因长期战争而凋蔽不堪。在当时条件下,即使花费巨大的代价强攻而得之,对改变宋元对抗的总战略态势未必会有多少益处。而争夺荆襄,兵临大江,再顺流而东,是中国中世纪历史上一再重演过的战争伟剧。自蒙古南下以后,六盘山一直是他们驻牧休养的一个大本营。对他们来说,从那里途经汉中,进入川地,甚为近便。于是攻蜀似乎变成了蒙古侵宋战略中的一种思维定势。在后人看来,数经挫折后改弦易辙乃势所必至,但对当事人而言,这仍然是了不起的战略转移。
1268年秋,元军开始实施包围襄樊的军事行动。樊城在汉水之北,较易为元军控制,所以围城重点在襄阳。元军很快夺得襄阳周围诸要隘,筑寨戍守,包围圈长达数十里。1269年春又围樊城。但这时襄阳犹得与其以南诸宋地相交通;另外,襄、樊两城隔汉水相望,有植木江中、贯以铁索的浮桥相连。所以襄、樊之间及其与外界的联系,并没有完全中断。1269年初,元廷派北方汉人官僚中资望最高的史天泽带枢密副使衔,偕驸马、枢密副使忽剌出至前线督师。史天泽视察形势后,又在襄阳外围地区加筑一道围城工事,“筑万山以断其西,立栅灌子滩以绝其东”
,在南线则将城南三十余里的百丈山也置于包围之内。翌年再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上置弩炮,以扼敌船。再明年即1271年,加筑“一字城”
于襄阳城南的岘山、虎头山一线。襄阳通往外界的陆路基本上被断绝。在这之前,一心想建灭宋头功的刘整已开始制造船舰,训练水军。即使因雨天不能出至水面,也“画地为船”
坚持操习不懈。
从元兵对襄樊实施围城战的次年早春起,宋军就不断地由水、陆两路增援襄樊。战事之初,宋水师大概还有一定的优势,所以攻击元军和运送衣粮进襄阳,更多地使用舟师取道汉水行动。张世杰、范文虎、夏贵等名将都曾参与援襄之战。1270年秋、1271年夏,范文虎先后两次统舟师大举应援,兵力都在10万上下,但均被蒙古军击退。甚至当1271年秋,元军在汉水中流置放了7枚巨大的圆石以阻塞河道之后,宋军仍然在翌年春末趁江水暴涨,以轻舟强行突破水上障碍,将馈饷送入襄阳城中。这时樊城的外城已被元兵攻破。
宋军应援襄樊最悲烈的一幕,是由李庭芝招募的3000民兵在张顺、张贵率领下护饷突入襄阳城的壮举。1272年夏,二张率装满军需的船队,从襄阳上流乘夜浮水而下。他们以“此行有死而已”
的气概,冲入元军布防于汉水中的水阵,与敌船水手短兵相接,奋力搏杀,竟杀开一条血路,冲过防线。于天明时分驶至襄阳城下。这时张顺已战死。张贵留在襄阳历数月,乃于秋天驾船舰出城,顺流下走,与围城的元水师激战数十里,杀出重围。后因接应的宋军失期不至,被元军袭败擒获,不屈而死。
1272年秋,元军因襄阳围久未下,决定先取樊城,以夺宋师军心。至冬,元军断木沉索,焚毁汉水上的浮桥,对樊城实施攻坚战。他们用巨型的西域抛石机“回回炮”
猛击樊城,在樊城四周同时发起进攻,先后从三面攻破内城。1273年2月初,樊城宋守军巷战失败。城南尚未战死的军民,被元兵悉数屠戮。
从军事上讲,樊城失守并不对襄阳的存亡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但它却极大地强化了襄阳守军因孤立而产生的绝望感。襄阳现在真正是危在旦夕了。
元军克樊城后,立即移攻城回回炮于襄阳城下。这时城内粮食尚可支撑,衣装、薪柴则都已断绝。时值冬末,军民被迫拆屋居作柴烧。襄阳守将吕文焕每次上城楼巡视,总是忍不住“南望恸哭”
。
2月,元军用回回炮轰击襄阳,打中城内谯楼,军心大惊。吕文焕困守襄阳首尾六年,战至兵尽力竭,被迫降元。这时距离樊城之破不足20日。当时人作诗曰:“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指贾似道)。”
诗歌批评宋朝当局坐视襄阳孤军苦守,这一点不尽符合事实,但它表明舆论对吕文焕不得已而献城出降,颇抱同情之心。
襄樊之役再一次集中地暴露出宋军的虚弱。在前方有过作战体验的元朝高级将领,纷纷建议忽必烈乘这个机会全面攻宋。襄樊前线统帅阿术说:“臣略地江淮,备见宋兵弱于往昔。今不取之,时不能再。”
阿里海牙说:“荆襄自古用武之地。汉水上游已为我有,顺流长驱,宋必可平。”
忽必烈让相臣们讨论,却久议未决。阿术于是再谏道:“如今是明主君临天下,却放过这个衰乱的小朝廷不去征讨。臣恐怕今后再想攻宋。只会比今日更难了。”
根据夸扬阿术功德的他的庙碑碑文记载,忽必烈听到这番议论后大喜,他说:“你的话正好符合我意。”
元廷乃决意大举灭宋。
实际上,还有两个人,应当对忽必烈的决策起到更关键的促进作用。一个就是襄阳降将吕文焕。他的哥哥吕文德生前曾是宋朝“声望、知略高出流辈”
的名帅。沿江一线将领,很多人是吕氏旧部。吕文焕本人长期在前线带兵,对南宋江防也了如指掌。他虽然以李陵自比,表白自己力屈而降,心中犹不忘报宋,但时迁势转,终于身不由己。当时人作诗嘲讽他说,“须知李陵生,何若张巡死”
。廷议之前,忽必烈驿召吕文焕至大都面谈,显然使他对灭宋信心大增。元朝人乃至把宋的败亡归因于刘整、吕文焕之降,说若无刘整,元朝无由知宋之虚实;若无吕文焕,则元军“无以周知渡江之谋”
。另一个人是德高望重的史天泽。他显然也赞成灭宋,对忽必烈说,只要命一蒙古重臣都督诸军,“则四海混同,可计日而待矣”
。他虽已年老,仍主动请命,自谓作一个副帅,“犹足为之”
。一个多世纪前,在金朝做官的北方汉人,大多数都强烈地反对金军进一步渡淮灭宋。因为金朝从北宋手里抢得中原,逼宋南迁,华北汉人尽管可以心安理得地“各事其主”
,但对南宋多少总还有一点“父母之邦”
的认同心情。元朝在中原取金而代之,北方汉人完全将南宋看做是“使介交通”
的“与国”
。所以只要力所能及,对“席卷三吴”
再没有什么其他犹疑之心了。
襄樊之役结束的次年,即至元十一年(1274)三月,元廷调兵数十万,以伯颜、史天泽(不久因老疾召还)、阿术、吕文焕行省荆湖(后改为河南行省),由江汉图宋;以合答、刘整、董文炳行省淮西(后改为行枢密院,由河南行省节制),驻扎淮水之上的正阳,南逼大江,截断宋在沿江设置的东、西两大布防区之间的联系;淮东元军则由察罕统帅。这样就形成以伯颜为主力的三路灭宋态势。七月,伯颜等将领到陛前向忽必烈面辞。忽必烈以本章开头的那段话训谕诸将,要他们取法北宋攻灭南唐时的主将曹彬,以“不杀”
取江南。九月,伯颜从襄阳前线沿汉水趋郢(今湖北钟祥)。元王朝大举灭宋的战幕掀开了。“太后传宣许降国”
恰恰是在元廷发表建荆湖、淮西二行省伐宋的前一个月,南宋权相贾似道的母亲胡氏去世。贾似道居丧的三个月,本应当是宋政府加紧备战部署的关键时日,但这位皇帝的“师臣”
要尽孝道,按常例不署理军国重事,朝廷竟在束手观望中任时光白白流逝。七月宋帝度宗死去。在大都,伯颜正为离朝南征陛辞;在南宋的“行在”
杭州,将相们却弃国是于不顾,忙于举朝缟素,表白各人的忠君之忱。
对国难置若罔闻、“从容如常时”
的惊人麻木,似乎是南宋一朝权相专制、党派间互相攻伐和虚伪的道德化政治共同培育的产品。小朝廷苟安于一隅,“直把杭州作汴州(指北宋首都开封)”
。国用不敷,甚至向民间“预借”
赋税达十多年。民间骂他们把西湖当成了糟蹋民脂民膏的“销金锅儿”
;还有人作诗,讽喻气量狭小、没有远见和长久之计的政府是“小小人家短短桥”
。
这个“小小人家”
在最后十多年中,差不多完全被操纵在贾似道的手里。1259年忽必烈从鄂州前线退师,主持荆湖防务的贾似道以“诸路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