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没吭声,韦湘好像被浆糊粘住了嘴巴。
朱颜以为她没能想到脂粉坊这层,便好似上课一般给她解释道:“莲老六爷在脂粉坊有产业,脂粉坊有多少楼,他占得不多,不过哪家楼也少不得他。”
韦湘正襟危坐,等朱颜说完。
“莲老六好莲足,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颜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划了个圈,“脂粉坊约莫有这么些伺候客人的女人。”
在这个透亮的圈里,她点了一点:“这部分是老了,不再有人喜欢,便出来自轻自贱在街上随意拉拢人的。”
在这个点外,手指一圈,在第一个快干了的圈子内:“这部分是脂粉坊十二楼的年轻姑娘,十四五到三十多,各样的都有。”
脂粉坊最出名的是脂粉坊十二楼,十二座青楼各有各的风致。
接着,朱颜手指拢成一朵梅花,蘸着茶水在那圈子上随意戳了戳,却布满了整个圈子:“这些,是小孩子。没有点到的地方,是男子。”
韦湘愣了片刻。
“世人恋慕孩子的不少。是那尚未缠足,四五六岁的孩子。七八岁的也有,不过大都脚掌细小柔软,才能捱得更大些。”
朱颜看着这圈,它渐渐地干了。
“莲老六做的是这样一生意:从乡下,从别处,买了小女孩们,趁着脚掌未能长成,便将她们的脚缠裹成他们喜欢的样式。南边的北边的,喜欢的样式不同,也都穿不同的鞋子,便各自训导。”
朱颜瞥了韦湘,和自己一样没有缠足,便松了一口气,“莲老六有莲癖,和他一样的,有许多乡绅贵人,莲老六家里有些老妈子善于为人裹脚,想要拧成什么样子便能拧成什么样子,凭这本事,他挣了许多银钱。”
韦湘微微蹙起眉来:“我听人说许多女子倒是凭一对三寸金莲攀上了富贵人家,倒是不错。”
“那你怎么不裹?”
朱颜把空的茶壶扔给丫头,“去烧壶热的来,再去我书房把我桌上的那匣子南边来的茶叶煮了。”
又只剩下二人。韦湘仔细想想,歪头笑:“我怕疼。”
“若不疼你就照常裹了么?”
“若不疼,人生来就该长那样了。”
韦湘揉揉鬓角,“偶尔我也想着我这一双大脚丑的很。”
“你觉得丑?”
朱颜眉心微蹙,却提了一口气,好似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她默默点了眉心,捏着眉心想了片刻,见韦湘没再说什么,回味韦湘的话,也不见得就觉得裹脚是好事……虽然众人都觉得她们这俩不裹脚的人奇丑无比,但她自己倒是……
“我这脚是母亲放了给我的。”
朱颜微微侧过头来,“虽然今儿个跟你说这些事,不是说离经叛道便要举起旗来说,我们不要女子裹脚,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能听你说话我很高兴。”
韦湘适时地搭茬。
“我母亲自小见了街上有女子的脚裹得俊秀。后来那姑娘嫁了本地的秀才,秀才考中了,那姑娘从此便吃穿不愁。”
“我母亲很是羡慕,到了她裹脚的日子,便狠下心来要裹一对天底下最好看的小脚。于是便裹脚,硬生生地磨烂了脚趾头。”
“有那么一天,我母亲在门口站着等我外公回来。门口路过一辆马车,是本地的有钱人,也就是我爹。”
朱颜突然斟词酌句地想了想,“凭借一对小脚,她嫁入我爹家中。我爹是个莲癖,她的脚好看,便宠爱她,见了更好看的脚,便对她又打又骂。她了狠,便请教了各路莲癖,背地里给多少人看了脚,被人骂了无耻,请了有名的给人裹脚的老婆子重裹了脚,磨得几乎不能走路。”
“有一次赛莲会上,也就是大家比脚的日子,她拔得了头筹,从此我爹对她极尽宠爱,便有了我。”
朱颜想喝口茶,却觉没有,丫头还没有回来。
韦湘瞪圆了眼睛等她说下文。
便干咳一声:“我渐渐到了裹脚的年纪。那些莲癖都来瞧我,那时候我就见过了莲老六爷。他们都觉得我的脚生来瘦小,是裹脚的好天分,日后必定要嫁个做官的。还没来得及给我裹脚,他们自己吵起来,那时是那样的境况。他们对我母亲说各样的建议,叫她好好地给我裹脚,我母亲答应了。”
“到了我裹脚的那日子,我母亲却把我从后门撵了出去,交给一个经商的女子,那女子生得五大三粗,要比两个三爷都粗壮些,扮作男子,一把将我扯了去。我便跟着那个女子出去,她贩私盐,倒卖南北杂货,也敢收贪官的赃物,什么都敢做。她家中是往宫中供给布匹衣裳的,见多识广,我生性怯懦,什么都没学成,那女子便骂骂咧咧地挤兑我,裹脚却是没有提。”
“我被母亲凭空撵出来,心中委屈,但见了许多人裹脚的样子,我也无比怕。教我学生意的女子见我实在不是那块儿材料,勉强带了我几年,待我大了些,就把我扔回家里。那时候我爹已经入土了。”
“我后来才知道我母亲生了我,见我是个姑娘家便打点着,央求那位女子收我做个学徒,天底下只有那女子敢抛头露面地经商做生意,也只有那女子收女子的帮工,后来因为给皇上的衣裳叫贼人截了,没堵上空缺,又被对头告了状,砍头了。”
“我母亲裹了一辈子脚,叫男人得着欢喜,自己一辈子却受尽苦头,便不要我那样受苦。旁人戳她脊梁骨,说我这辈子嫁不出去,她却自主为我找了门亲事,就是大爷,大家见我嫁得好,也都不说什么。我母亲才放下心来。”
朱颜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