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正在平稳地前进。
苏惜自短暂的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汗浸湿了一身。
车厢内外,翡冷翠的月色一如既往地皎洁纯净。
车厢内,对面的灰男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还好,她已经逃离了记忆之宫的梦境,回到了现实。苏惜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而她刚才在马车里小憩做的梦,出现在她梦中的长袍男子被光笼罩的脸……不,那个人影绝不是真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创世神应当是没有实体的存在。伊甸园里那个亚麻长袍、荆棘冠冕的形象,其实是圣典中的记载。
她只是在即将离开伊甸园之梦时产生了幻觉,错误地将圣典中描写圣子外形移植到伊甸园中与莉莉丝对话的创世神身上。
“艾德蒙,这次的任务里,你是不是还要负责把桑娜夫人送回皇帝陛下身边?”
被关于创世神真容的梦魇困扰,她长舒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抚摸着怀里的黑色小书。按住封皮的掌心处有一个小小的颜色很浅的桃心形印记,这是来自莉莉丝的礼物。
自从上了马车就敛眉垂眸、一声不的年轻人抬起眼睛,“夜神大人,您需要我做什么?”
3场长梦之后,回归现实的苏惜和艾德蒙现拍卖场已恢复了原状,甚至隔壁纱帘中的欢情也已雨散云收。
苏惜捡回了那本小书,完成了与莉莉丝残魂的对话,艾德蒙则处理了与地下拍卖场交易桑娜夫人的事宜。
他们戴上面具,披上斗篷,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和光线昏暗的地下暗道。
地面上的翡冷翠仍然夜色寂寥,明月高悬,冷冷地照亮来时的长巷。
他们坐上了等在巷口的回程马车,再也没有交谈过,直到她此时主动开口。
“把桑娜交给我吧,她不应该去皇帝陛下身边。据我所知,她虽美丽,但举止轻佻放荡,曾经多次背叛过你的父亲。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流落进地下拍卖场。皇帝陛下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并不能真正容忍她的性情,等那股热情过去之后,桑娜夫人也许会比现在更可怜。”
“夜神大人您很关心她?为什么?”
“有眼缘,她长得是我喜欢的样子。”
其实是因为寄居在魔法书中的小莉莉丝喜欢桑娜————
苏惜把这片神秘可爱的小残魂称为小莉莉丝,以此区分真实的莉莉丝本体。
“苏惜,记得把桑娜留在你身边,不要让她离开。她不喜欢那个臭烘烘的老皇帝。对了,离开记忆之宫的梦境后,也许你会得到莉莉丝本体送给人类女子的礼物“莉莉丝的祝福”
,就在你的手心里,记得试用一下效果呢……”
小莉莉丝在随桑娜离开之前,唯一留下的要求就是留下桑娜,不要让她去服侍那个老皇帝,还有让她试用“莉莉丝的祝福”
,也就是她手心里的那个桃心印记。
看着是什么魔法阵之类的玩意,但并不存在寻常魔法阵应有的魔力波动,只是一个普通的用颜料勾画的装饰符号。
但不管有没有魔力,这都很稀奇,苏惜从来没听过“莉莉丝的祝福”
。她只听说过“莉莉丝的诅咒”
,那是与莉莉丝手下的魅魔有关的东西。
传说魅魔们在潜入人类男子梦境时会给其中格外可口的留下“莉莉丝的诅咒”
,中了诅咒的男子不止会沉沦情欲,疯狂渴望交媾,还会深爱上眼前明知是邪魔的生物,献上爱情和灵魂,心甘情愿被彻底榨干直至死亡。
莉莉丝送给人类男子的诅咒是爱情,听起来是那些善良的、遇人不淑的女子,被情人或丈夫欺骗背叛甚至是杀死的悲惨故事的翻版。
很有趣的是,苏惜没有听说过魅魔会害女人,这也许是逃离伊甸园后沦为恶魔的莉莉丝对曾为人类女性的自己保留的一丝温情。
“您喜欢她?她并非您的同族。”
“艾德蒙,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神爱世人,我当然爱所有人,包括我的同族或者非同族。只是比起那些天生优越的贵族,我确实对饱受歧视和迫害的人群更有偏爱,譬如东方人或是如桑娜夫人那样的混血儿。”
如果放在以前,苏惜也许会心虚于自己明目张胆的偏袒,可在经历伊甸园之梦后,她不觉得有什么好惭愧的。
既然创世神都对亚当有所偏爱,而罔顾同为自己亲手造物的莉莉丝的意志,那么她作为人间的神明,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更爱某些人。
从她在教堂被拍卖的那一夜,到今晚她在地下拍卖场见到的一切,都让她深感这个庞大的国家从上到下如一颗过于成熟而渐渐腐烂的果实,流出的汁液甜美却也腥臭,吸引着无数的蝇蚊虫蚋环伺在旁,需要有人细细修剪烂肉,剃去蛆虫,杀死那些贪婪的等待吸食血肉的眼睛。
她既然得到了神的眷顾,从地下拍卖场的奴隶之位走出,拥有了近乎于神的权能,那么不介意去做那只执剪的手。
“夜神大人,您说神爱世人,那么包括我吗?”
他在她沉思的寂静中问。
苏惜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梦中的一切清楚地展露这个人的内心,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曾经如此鄙夷又想杀死她的男人会对她抱有深埋于心的爱慕之情,但苏惜无比明确于自己的感情。
她也许会同情于他灰暗的过去,感伤于与她同族的其母叶夫人的命运,但那至多只能抹去他曾经粗暴的言行留下的阴影,无法真正消除对他的抵触之心。
作为双神之一,她会努力履行自我的职责,遵照普兰大人的教诲,爱世人、行善事,但仅就自我而言,她永远无法爱上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艾德蒙囿于自身的血统和经历,自卑而傲慢,信奉杀戮和力量,服从于权势和暴力,他从前的粗暴和现在的谦和,只是因为苏惜羽翼渐丰,成长为无法忽视的神明。
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幼弱如新生的雏鸟,人人皆可欺辱的孩子,还能得到他此时的敬重甚至是爱慕吗?
她不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