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龙颜大怒,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跪下来请罪了。然则樊爱能是侍卫亲军司禁军统帅,手绾兵符,叱咤风云,压根就没有把年纪轻轻的柴荣放在眼里。可是臣子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两人垂下头去,道:“臣来晚了,请陛下宽恕。”
柴荣见他们丝毫没有负疚认罪的样子,不禁血往上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如火山一样爆,劈头盖脸道:“你们说说,当天为甚么要临阵脱逃?这几天你们都做甚么去了?朕几次遣使召回,你们不但置若罔闻,还杀了使者,好大的胆子。”
纵然柴荣雷霆震怒,疾言厉色的大声斥责,樊爱能和何徽还是面无惧色。
樊爱能道:“陛下息怒,当天敌众我寡,情势岌岌可危,臣没有临阵脱逃,而是搬救兵去了。”
柴荣问道:“救兵呢?”
樊爱能重重‘哼’了一声,道:“那些大将们平日里一个个自称忠臣良将,国之柱石,胸膛拍的比谁都响,牛皮吹到天上去了,可是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都现出了原形。臣磨破嘴皮子,陈之以情,晓以大义,他们还是龟缩不前,没有一个肯出兵,一个援兵也没有请到。”
何徽应声附和道:“陛下,臣等已经尽力了。那些大将都是奸臣,臣等才是忠臣。臣等当天脱离战场,也是为了扭转战局。没有臣等在外围为陛下摇旗呐喊,刘崇也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疯狂逃遁。”
两人在回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应付柴荣的说辞,侃侃而言,竟然把自己说成了功臣。归根结底,还是军权在握,因此有恃无恐。
柴荣见他们颠倒是非,怒极反笑,樊爱能和何徽于是陪着干笑。柴荣脸色忽变,目光冷若冰霜,瞬间杀气腾腾,道:“如此说来,打了胜仗,你们是有功之臣了?”
樊爱能见他神情之中杀机隐现,心中一惊,咽了口口水,道:“此战所以大捷,一来是陛下天威浩荡。天威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二来三军将士用命,舍生忘死。”
顿了一顿,又道:“按照惯例,打了胜仗,该赏赐诸军了。”
其实他想自己请赏,可是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拉上诸军。柴荣见他非但不认错请罪,反而恬不知耻的邀功请赏,真想一剑杀了。可是杀人容易,善后极难。他们在禁军中根深蒂固,万一一个处置不当,引禁军哗变,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必将四分五裂,说不定还有灭顶之灾。心想先帝把江山交给自己,是要自己励精图治,治理得蒸蒸日上。而不是盛怒之下,不计后果的杀伐果决。像败家子一样把天下弄得血雨腥风,支离破碎。在没有想好万全之策之前,他只得暂且忍耐,道:“你们退下罢。”
他不说赏赐,也不说不赏,樊爱能和何徽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退出大帐。
柴荣再也忍无可忍,拔出宝剑,大喝一声,将书案劈成两半。赵匡胤在外面听到动静,急忙奔进大中军大帐,道:“陛下,生了甚么事?”
柴荣并不答话,将宝剑重重掷到地上。赵匡胤怕他伤了自己,当即拾起宝剑,插进剑鞘之中。
走不多远,何徽道:“太尉看出来没有,陛下的脸色似乎不善。”
樊爱能嘿嘿而笑,道:“咱们临阵脱逃,傻子才会高兴。”
何徽道:“你说陛下会不会责罚咱们?”
樊爱能不以为然,道:“无论咱们是对是错,终究赶走了刘崇,打了个大胜仗。小小失误,陛下点小脾气,也在所难免。”
何徽问道:“如果他起了杀心呢?”
樊爱能停下脚步,脸上肌肉扯动,道:“他敢?本太尉执掌禁军,号令一出,千军万马,无不誓死效忠。他若是个明白人,拎得清轻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过去了。哼哼,莫说是他,此时此刻,就算先帝活着,也不敢动咱们一根头。”
说到最后,越趾高气扬。何徽无不担忧道:“可是我看陛下的眼睛里满是怒火,终是有些心不安神不宁。”
樊爱能嗤之以鼻,道:“你的官越做越大,怎么胆子却越来越小了。仗还是要倚重咱们,没有咱们出生入死,天下何得太平?尽管安安稳稳,把心放在肚子里。”
何徽道:“万一,我说万一陛下揪着不放,如之奈何?”
樊爱能面露凶光,道:“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叛了,投奔刘崇。”
何徽颔道:“为了保命,只好如此了。”
樊爱能猥琐一笑,道:“听说你抢了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藏在军中?”
何徽知道他是色中饿鬼,当下投其所好,道:“过会下官就挑两个送到太尉帐中。”
樊爱能哈哈一笑,道:“好极,好极。”
柴荣把自己关在中军大帐里,谁都不见,静下心来检讨此战得失。过往的事情一件一桩桩浮现于眼前,刘崇趁着先帝殡天,自己刚刚即位的当口,悍然南下。君臣殿议对策的时候,冯道一反常态,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硬生生将自己这个天子掀翻在地。所言所行既无礼,也无视自己。到了巴公原,敌将张元徽率众突袭,樊爱能贪生怕死,竟然连抵挡的意思都没有,立刻抱头鼠窜。而那千余名陷入围困的禁军更是不忠不义,对着居高临下的刘崇山呼万岁。文臣敢叫嚣顶撞,武将敢公然背叛。究竟是自己无德无能,还是他们目中无人?先帝在日,令旗指向那里,周军就打向那里。虽然说不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则对战刘崇从无败绩。禁军没有走马换将,还是从前的禁军,可是到了自己手里怎么就不行了?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威不服众的缘故。先帝的威信是凭拳脚打出来的,而自己没有寸尺功业。就像富家子弟,顺顺当当继承家业。想到这些,不禁有些沮丧。
不过他不是自哀自怨之人,沮丧过后,复又整理思绪。虽然赶走了刘崇,打了胜仗,可是胜的极其惊险。当自己单枪匹马冲向刘崇的时候,刘崇倘若放手一搏,而不是鬼使神差的退却,结局一目了然。敌众我寡,一旦刘崇重整兵马,大举反击,谁胜谁败,实难逆料。更关键的是,杨衮的一万辽军始终按兵不动。如果辽军不是返回辽国,而是投入战场,足可左右战局。其实每走一步都在深渊的边缘,危机四伏,一步走错,势必万劫不复。之所以能够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是有太多的侥幸。说是险胜,毫不为过。想到这些,柴荣不禁心有余悸。检讨自己的失误,正是太心急,太焦躁了。本可等待援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可是盛怒之下,竟然失去了理智,破罐子破摔,做出了单枪匹马向刘崇拼命的举动。能够反败为胜,实是运气太好了。治理国家,能仅凭运气吗?这次苍天眷顾,还会次次运气好吗?先帝把江山交给自己,差点就毁于一旦。想到此处,内心深深自责。
按照惯例,打了胜仗,驱逐了强敌,应该赏赐三军了。可是柴荣却在想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若就此罢兵,实是心有不甘。如果兵临太原,以国伐国,如乌合之众般的禁军能否胜任?
柴荣一连几天足不出帐,思考以后的事。军中见他毫无动静,是走是留,也不言语一声,不免议论纷纷,最着急的自是樊爱能和何徽了。这天他们忍无可忍,找到张永德。樊爱能试探着问道:“驸马,陛下是不是病了?”
张永德摇头道:“陛下没有病,太尉何出此言?”
樊爱能皱眉道:“陛下没有生病,怎么一连几天都呆在中军大帐里?打了胜仗,按照惯例,要赏赐诸军,可是陛下连面都不露,军中颇感失望。”
何徽道:“刘崇逃回太原了,也该撤军了,在这里干耗着,不是个事啊。何去何从,陛下该有个说法不是?”
张永德心想他们所言不无道理,当下道:“太尉不要着急,我去问问陛下。”
张永德来到中军大帐外,道:“陛下,张永德求见。”
柴荣道:“进来罢。”
张永德走进大帐,但见柴荣躺在胡床上看书,于是走上前去。柴荣道:“坐罢。”
张永德自己拿了一个木凳放到胡床旁坐下,道:“陛下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中军大帐里,军中在议论纷纷。”
柴荣放下书籍,问道:“军中有甚么流言蜚语?”
张永德道:“适才樊太尉和何将军找到臣,说道打了胜仗,陛下却不提赏赐三军的话,军中有些怨言。”
柴荣闻得此言,不禁怒火燔然,一下子就坐起身来,咬牙道:“赏赐?想都别想,我恨不得杀几个人,方解心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