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叹息一声,昂远眺。
垂柳丝丝如雨,湖水碧波荡漾,幽兰翠绿欲滴。湖畔桃花、杏花,茶花争奇斗妍,竟相绽放。清风拂过,香气袭人。虽然景致如画,美不胜收。但是李璟思绪万端,哪有闲情雅致欣赏。和谈究竟能不能成?即便成了,也是屈辱,不值得弹冠相庆。万一不成,处于劣势中的南唐究竟该何去何从?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捩转败局。自己身负千钧重担,踽踽独行。虽然身居九重,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可是谁知道自己这个天子做的何其之难?四月里的天气说变就变,适才还天清日朗,这时西风骤起,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在附近伺候的太监急忙取来雨伞,为二人遮风挡雨。俄顷之间,雨势转大,噼里啪啦坠入湖中,激起阵阵涟漪。李璟胸臆压抑日久,凭风沐雨,任凭太监怎么苦苦哀求,也不离去。
这阵暴雨突如其来,去的也十分匆匆。清澈的湖水变得浑浊,金色鲤鱼都早已到不知去向。被暴雨打落的花朵散落于地,落英缤纷。桃树、杏树上残留的花朵稀稀落落,残缺不全。尤其幽兰上沾满了泥土,再无纤姿冷态,素洁高雅之致,变得惨不忍睹。李璟心情低落之极,一如疾风骤雨后花残水浊的景象。他触景伤情,须臾诗性大,吟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李景遂跟着吟了一遍,脱口而出道:“好词,好词!”
李璟素来风雅自赏,偶然寻得佳句,心中颇为得意,问道:“皇太弟,此词好在何处?”
李景遂道:“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一句,吹久而凝水,笙寒而声咽,亦近亦远,亦声亦情。此句绝妙,必然传唱千古。”
李璟亦有同感,不禁熏熏然如酲似醉。
一名太监道:“陛下、皇太弟,你们的衣裳都快湿透了,进殿换身干净衣裳罢。”
李璟摇头道:“不忙,不忙,赶紧取笔墨纸砚来,记下适才所吟之词。”
李景遂也道:“是极,是极,赶紧去呀!”
生怕时间久了,忘记了刚才的词。两名太监不敢怠慢,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搬来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个研墨,一个铺开纸张。李景遂提起毛笔,道:“陛下吟词,臣弟书写。”
李璟于是又吟了一遍,他话音刚落,李景遂也已经写就了,道:“陛下请看。”
李璟凝目端详,但见字迹飘逸洒脱,形雅神秀,兼具行书和草书的神韵,笑道:“皇太弟的书法又精进了。”
李景遂逊道:“陛下过奖了,臣弟的书法一般,不及陛下万一。”
李璟微微一笑,道:“咱们是亲兄弟,你不必这样奉承我。你的书法在我之上,我的诗词在你之上,算起来还是平分秋色。”
李景遂道:“‘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出,天下所有的词句都黯然失色,李杜白孟这些大家也要叹为观止,瞠乎其后。”
两人皆醉心于诗词歌赋,当下纵论品评天下诗词。转瞬之间,将国难忧患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夜李璟做了个噩梦,梦中周军已经兵临金陵城下。他伫立于城上观望敌情,但见旌旗遮空蔽日,四面八方全是周军,放眼望去,不计其数。衣甲鲜明,刀枪耀眼,气势雄壮,杀气腾腾。这时战鼓雷动,号角争鸣。周军呐喊吼叫着冲向城池,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吞天噬地。他心魄为之震惊,肝胆为之绽裂,向后疾退,忽然失足跌倒。惊醒过来,已是满身大汗,道:“来人,来人。”
一名太监匆匆忙忙而来,问道:“陛下有甚么吩咐?”
李璟道:“快去看看,周军到了城下没有?”
那太监终于明白李璟做了噩梦,道:“没有周军的消息,陛下适才是做噩梦了。陛下安心,有长江天堑护着金陵,周军要渡过长江,除非生了翅膀。”
李璟终于回过神来,自觉失态,道:“看来是朕多虑了,朕的衣裳湿了,给朕换件衣裳。”
次日李德明呈上草拟好的国书交给李璟过目,李璟但是开篇是‘唐皇帝致书于周皇帝,唐周比邻而居,世代交好。唐有何过失,以至于兵戎相见?’李璟摇头道:“这样写不好,开篇就诘问周国为何侵袭南唐,似乎我们兴师问罪一样。开篇先问候柴荣,还要加上一句‘吾愿以兄视之’”
李德明和钟谟对望一眼,钟谟道:“这样不妥罢?柴荣比陛下小,以兄视之,恐要遭人耻笑。”
李璟叹道:“柴荣兵强马壮,我伏低做小,也是出于无奈。”
李德明道:“可是这样太委屈陛下了。”
李璟道:“只要柴荣能够退兵,还南唐安宁,我受点委屈,在所不惜。”
顿了一顿,又道:“耶律德光也比石敬塘小,石敬塘还认他为父。认柴荣为兄,也不算过分。”
李德明和钟谟面面相觑,均想石敬塘为了一己之私,现在是为了挽救南唐,岂可相提并论?只听得李璟又道:“进献金银茶酒等物品,朕看够了,改好国书之后,你们即刻前往寿州,与柴荣和谈。”
李德明和钟谟应声说是。
这日李德明和钟谟来至寿州行宫,求见柴荣。因为李璟一天几问的催促行程,他们只得轻装简从,快马加鞭赶往寿州,进献的物品则落在了后面。柴荣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加派了禁卫站岗。说是行宫,其实就是一座从前南唐的官署而已。南唐的官员虽然逃走,可是却带不走官署,柴荣加以利用,暂时做为行宫。他深知每一枚铜钱都来之不易,节俭惯了,每一枚铜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因此行宫未加修葺,只是增添了用物,挂上黄色帘子,椅子铺上一张黄布,略具天子气象而已。
张永德带领李德明和钟谟走进行宫,他们眼见道路两侧每隔三步就有一个擐甲执兵的禁卫。这些禁卫都身形粗壮魁梧,束腹挺立,如同铁塔一般巍然屹立。看着这些面露凶像的禁卫,李德明心中虚,钟谟则暗暗咽了一口口水。他们明白这是鸿门宴,只是临危受命,心中虽然憷惧不安,还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一段不长的路,在他们眼里却是荆棘丛生,危机四伏。
走到殿外,张永德先入内禀告,道:“启禀陛下,南唐使臣求见。”
柴荣淡淡道:“让他们进来。”
张永德走到殿外,微笑道:“二位使臣,陛下请你们进去。”
李德明和钟谟跟随张永德步入大殿,行礼道:“南唐使臣见过周天子。”
柴荣明知故问道:“二位使臣求见朕所为何事?”
李德明躬身道:“唐皇遣我二人与周天子和谈,请求退军。”
言罢呈上国书。柴荣看了一遍,嗤之以鼻,道:“进献御服,金器一千两,缯绵二千匹,牛五百头,酒二千斛,看来李璟也不怎么大方啊。”
钟谟道:“咱们二人为了早日与周天子和谈,因此先行一步,进献的物品还在后面,三日之内必到。”
柴荣摆手道:“不必了,把这些东西都运回去罢。”
李德明和钟谟面面相觑,猜不透柴荣的心思。
钟谟试探着问道:“周天子是不是觉得进献的物品少了?”
柴荣却不回答,问道:“南唐的国库在甚么地方?”
李德明和钟谟面面相觑,心想哪有一见面就问国库的道理?但是柴荣既然询问了,又不敢不答。李德明道:“回周天子,敝国国库位于皇宫西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