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的理由】
老赫本伸进展柜中的手,在律师墨水的瓶身上停滞片刻后才将它取出。
他细心地旋开瓶盖,取来蘸水笔调好法兰,上好笔尖挂好墨后,才递给女客人在纸上试色。
点尖在纸上游走线条,划出粗细不一的灰色,等它干透,纸上只会留下一种永恒黑。
这种变化在老人眼中早已经上演过无数遍,但他却初次为这种黑色吸引——比起简·赫本其它神奇的彩墨,律师除开它的特性,的确不曾亮眼过。
“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老赫本看着正认真核对墨迹的少女,耳边回荡着她刚才轻描淡写地说出的迷人语句。他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愣在柜台前的青年作家,露出浅浅的微笑来。
想必维克多,也被她这句可爱的表白震动心神了。
店主看着老熟人再次悠悠靠在展柜上,对着自己感叹生羡道:“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老赫本,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该会有多幸福。”
他刚要说什么,女客就抬起头来,似乎对墨色非常满意:“先生,我就要这个。另外我还想看看‘祖母绿’……你们,在说什么吗?”
他说了句稍等,就去给少女取另一个墨水匣。刚转身,就听见维克多再次打开话匣子。
“您知道那句话对一个作家而言,有多大的杀伤力吗?亲爱的不知名的小姐,如果我还是单身,还不曾拥有我的爱情……相信我,为这样一句话,我愿意冲破一切俯亲吻您的手背,即使要和您的‘作家先生’一较高下、文战笔伐。”
“先、先生,您一定是……拿我说笑吧。”
“小姐,我相信维克多说的是实话,这位大作家,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人——您方才那句话,过于迷人了。”
身为一个老巴黎,赫本对维克多展现的法兰西人浪漫特质一点都不意外。他把新墨水递给少女,看清她的神情后,才现她并没有在意作家的话。
“您……该不会还没认出他是谁?”
“抱、抱歉,我对作家……的确知之甚少。”
“给你个提示,小姐,‘暮歌’。”
老店家满怀期待地等着听到来自女孩子可爱的尖叫声,就像沙龙里为这位作家的文字倾倒的众生一样。
“那是诗歌吗?先生,非常抱歉,我对诗歌了解不多……比起文学,我的人生几乎只和音乐有关——”
女孩子顿了顿,迟疑着又补了句,“对于我不了解的,我不敢妄言。先生,虽然我读诗不多,但说到《暮歌》,我贫瘠的脑海里还是记得一的。”
“念,我想听听看。”
听出来了,维克多的期待反倒被勾起。
他也张着耳朵,等听那被少女记住的诗篇。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在这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岗上那丛郁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的激情。
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在这时候,所有故事都已成型,而结局尚未来临。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寻我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1]”
“希望这诗能弥补我认不出您的遗憾,有机会我一定拜读您的《暮歌》。”
她的注意力似乎从未从心仪的赠礼上离开,说完话,又开始认真试色了——无论身边站着的人是谁,都不能动摇她。
“来自……东方的诗意么。”
店主听到一声轻叹,融进试色纸上蓝绿的游丝里。
……
足量的律师,外加袖珍的祖母绿。
因为绿墨水只求寓意,店主帮欧罗拉用小指长短的精致细琉璃瓶做了分装,很体贴地帮她封好瓶口。除非用力砸碎,否则这样小东西绝对安全。
终于挑好回礼,欧罗拉满意地等着店主完成最后的装饰。她掏出那枚金路易,不舍地摩挲着它,最终闭着眼将它递出去。
“小姐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保管好这枚钱币,不给我找零都没有关系。不日之后,我一定会来赎回它。可能我有些死板……您就当它对我很重要,不要把它交易出去就行。”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请求,店主放下了接货款的手。欧罗拉见此有些着急,她前倾身体,想再争取一下。
一枚金币落在玻璃柜台上,旋转几圈后,躺下。
“墨水钱我付了。老赫本,时隔这么多年,你磨叽的性子还是改不掉——她那么珍视那块路易,我光用手想就知道和这墨水要送的人有关——善心,我的朋友,难道你想成为我笔下的主教大人吗?”
欧罗拉侧过身子,青年作家的眼神早已褪去锐利,他看着店主满口都是打趣。
“先生,这不合理——”
“合理,小姐。为您那句话,为刚刚那诗,为您带给我的写作灵感——我付出那枚金币完全值得。我的钱给出去,就绝不接受退回。”
欧罗拉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那瓶祖母绿的幸运光环,她又一次在十九世纪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先生,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原则——这样吧,店家,您收下这位先生的金币,但我和他打个欠条留在您这。下次我拿钱来赎欠条,他以后来您这买墨水,您就给他减钱。”
欧罗拉抽出柜台上一张完好的试色纸,落笔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