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酱,保管你吃了啊,怎么也忘不掉——”
老板娘格外热情,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
“老板娘,我买,尝尝。”
裴九把那个碎银推过去。
“我给你挖一勺来,吃了喜欢,你再买,我们做生意啊,从不强买强卖,公道自在人心。”
“好,麻烦了。”
老板娘爽快利落地随手抓了张面皮,沾了满满的牛肉酱,塞到裴九的手里,动作豪迈的很。
“味道怎么样?”
裴九咬了一大口,他在草原上长大,但是后半生成了一国之君,精致的饮食吃了半辈子,无论山珍海味,都不在话下。
这一辈子,他反而活的很粗糙,也许是无心于此,也许是自我惩罚,几碟小菜,一碗水酒,就能解忧。
老板娘嘴上的那一套,他本来是不以为然,随意捧个场罢了,毕竟他虽然并不富裕,却也没这么厚脸皮在人家店铺里白吃白喝。
他品味着嘴里面皮的滋味,一瞬间,脑子里居然是空白的,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之中,狠狠地抽搐了下。
“这味道让我觉得很熟悉,更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已经许久不再刻意回想上一世跟诺敏的那些点点滴滴了,诺敏已经离开,她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他就替她去看看她因为征战东西和在朝为官不曾有时间去看的山水风景,他常常笑,是因为心里当真不再苦涩。
或许下辈子的事,他已经无法确定,但他宁愿相信,他们之间,还有一世缘分。
只是吃到这口卷了牛肉酱的面皮之后,他居然一瞬间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他们在沙场上厮杀结束后,两人背对背靠坐在树下,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分享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牛肉烙饼。
诺敏浑身骨头都酸痛着,但她还是故作平淡,轻描淡写地说。“等我们闯入中原后,饮食口味也会完全不一样吧,听说中原人吃东西比我们草原人讲究多了——赫连寻,我小时候,阿爹从中原带回来一坛酱,涂抹在烙饼上,哪怕不放牛羊肉,都很香呢。”
“酱?”
“是啊,要是这块牛肉烙饼能沾点酱,肯定更好吃。”
赫连寻沉默了。
诺敏又说。“赫连寻,以后我要是年纪大了,上不了战场,当不了将军了,我想开一家店,一家专门做酱的店铺。其中最有名的酱,就用我们草原的牛肉来做,名字就叫牛肉酱,怎么样?”
“不怎么样。”
年轻的他,仰着头,闷闷地说,不知道是因为她说她会有一天不当将军离开而不快,还是因为想到她终有一日要开始自己的生活而不喜,那种感觉稍纵即逝,他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寻找源头。
她缓缓闭上眼,笑了,低沉的嗓音透出些许疲惫和嘶哑。“你懂什么?等以后,我的店开起来了,你一定要来捧场,当我第一个客人。”
当下他是如何回应,是否回应,他的记忆当真有些模糊了,毕竟,真的过去太久了,一百多年了啊……太遥远了。
“公子!公子!”
老板娘见他眼角闪烁着泪光,一副沉寂在思绪之中的孤寂姿态,急忙摇醒了他。
“我没事。”
他敛去眼底的落寞,又恢复了原本的笑容。
“是啊,很多人都说吃了就想家呢。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不少故事。我家老太爷啊,曾经是个乞儿,后来一路乞讨到双石城,当地的老乞丐们总是欺负他,好不容易他讨到一个鸡腿,被他们追着打,不单饿得要命,而且被打的半死。那时候又是冬天,他在角落里冻得瑟瑟抖,身上还有伤,原本是熬不过去的,不过遇到了个贵人,把他带回自己的家,不单给他治病,加上贵人没有成亲,还把他当成义子。”
裴九听的满心激动,这位贵人,可不就是诺敏吗?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掌,猛地捏成拳头。
老板娘继续说道。“这位贵人据说,还是个将军呢,听说是得罪了那时的皇帝,才会离开京城,来了双石城落脚……老太爷跟着她生活,把她当自己的娘一样敬重,她请来了老师傅,想开一家做酱料的店面,这牛肉酱就是贵人跟老太爷一起做出来的,老太爷记住了这个手艺,也做好了一辈子在贵人身边打下手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一年还不到,贵人突然死了……这位贵人没有任何亲人,虽然贵人后来被厚葬在京城,但老太爷还是为这位贵人守着这个家……再过了两年,老太爷就开了这家老店,而且,这门手艺也就一代代传了下来。所以,我才说我家的牛肉酱,是有秘方的,老太爷说,当日贵人说,她在等一个人,她想要那个人吃到她酿的牛肉酱,她更想有个家……”
元有志对自家话痨的媳妇看不过去了,总算吭声了。“你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人家公子说不定原本高高兴兴的,被你弄得都笑不出来。”
“我又没骗人!这事本就是真真切切的!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可是常常说这个故事,还教子孙们不能忘本,遇到有困难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做酱料更不能偷工减料,绝不能砸了贵人的这块招牌。”
“元老板,老板娘,你们别吵了。这个故事我相信是真的,更觉得动容,其实这个故事,不见得是悲剧收场。说不定,那位贵人最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而那个人,也尝到了她做出来的牛肉酱的味道,或许,他们还会有下辈子,成为真正的夫妻。”
裴九笑着说,只是眼底已然生出一片水雾,雾蒙蒙的,让他无法看清面前的中年夫妻。
“这一坛子牛肉酱,我买了。”
当裴九拎着酱缸离开,老板娘才意识到什么,猛地追了出去。“公子,牛肉酱只要七十文钱,你给了三两银子,太多啦,你等等,我给你找钱。”
裴九笑笑,没说什么,老板娘折回去找钱的时候,他却已然往前走,很快,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之中。
“唉,人呢?”
老板娘找了一圈,只能回了店铺。“这公子看着挺面善的,怎么也不等我就走了呢,是有急事吗?只能等他下次再来买酱,我再找他钱吧。”
“面善是面善,不过他的话,我没听明白——”
元老板嘟囔一声,打烊的时候到了,他开始收拾东西。